第15章 未名書(十四)
未名書(十四)
“各位聽衆朋友們大家好,現在是北京時間下午五點整,歡迎您準時收聽夢笙電臺,我是主持人阿央……”
持續的暴雨使得路面積水深重,車子堵在路中間難以前進,關嫣然煩躁地望了眼前方車流,随意打開電臺,才郁悶地短暫消遣兩句,就噗嗤一下笑出聲,對坐在後面的人道:“哎聽見了嗎?剛剛這電臺主持人居然說是因為太和山遺址發現了巨型龍骨,才引發的這場罕見暴雨,你說……”
“噓。”林弄溪原本坐在副駕,因為要照顧半路順上來的學生,才坐到了後面。此刻她正試圖給冷得倚窗睡着的學生蓋衣服,聽見關嫣然出聲,忙豎起食指,示意對方将電臺關掉。
關嫣然這才注意後座景象,伸手關掉胡說八道的電臺,壓低聲音問道:“怎麽睡着了?”
林弄溪望着睫羽發顫、一臉蒼白的小姑娘,擰眉搖了搖頭。
剛剛她們把溫玫帶上車,溫玫借她手機給某人打了個電話,聽見對方說和姑姑在山下,便請求她帶自己離開。
林弄溪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但大雨傾盆,溫玫又明顯失落,她只好帶對方先行離開。
只是大巴車下山的路已經淹了,她們不方便,只能走特區出口,先回酒店再說。
關嫣然見林弄溪沒回答,也沒追問。她想,估計是在山上暴雨天裏待了太久,冷到了,現在坐在溫暖的車裏,一路微颠,便忍不住睡着了。
小孩子可真心大。她聳肩笑了笑,轉過身見前方車輛開始流動,忙抓起抹布,擦幹裏面的玻璃,手放在方向盤上。
太和山景區離她們所在的酒店不遠,下山後開車只需要十分鐘。道路通暢後,很快就到地下停車場。
溫玫正是在進入關卡時被陡醒的,起初還有點懵,不知道自己是在哪裏,直到看清身邊之人,才啞着喉嚨,生澀喊出一句“林老師”。
林弄溪哎一聲,順手摸了摸她睡亂的頭發,立即問道:“有沒有不舒服?”見對方搖頭,她才松了一口氣,接着道,“外面雨下得太大了,原本的下山路過不去,我們就從特區出的,先把你帶到我們住的酒店了。”
“沒事的,謝謝林老師!”溫玫雖然是在車上昏昏沉沉地睡完一覺,但到底比白天心緒不寧時清醒了許多,她跟着林弄溪下車,把身上的外套遞給對方,忙出聲道謝。
林弄溪常年健身,任憑外面此刻風雨飄搖,沒覺得有半點冷意。她把外套接過,用力在空中抖了下,又順勢披在溫玫身上,溫聲道:“不必謝啦,老師不冷,倒是溫玫同學你呀,瞧瞧你這嘴皮白的,我都怕你感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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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玫下意識抿唇。
林弄溪瞬時失笑,擡手摸了摸她的腦門,一臉無奈:“算了,先和老師上去吧。”
溫玫跟着林弄溪,一路晃神進到酒店房間。 坐在沙發上喝了一杯溫水,握着杯子沉默了好幾分鐘,才漸漸回過神來。
林弄溪耐心在邊上等着,還給對方收拾出一套能穿的衣服,見對方望向她,頓時笑了下,卻還是沒有着急追問,而是道:“溫玫?去沖下澡吧,換件衣服,這兒有一次性內褲。”
沉默并非溫玫的本色,至少林弄溪沒見過,以至于她見着小姑娘這般模樣,心裏滿是身為年長者的心疼。
而這樣的心疼,化作溫聲細語落進沮喪又惶恐的溫玫耳朵裏,仿佛一張将人從深淵裏托起的網。
溫玫頓時壓着喉嚨唔一聲,本來只是覺得疲憊,現在看向林弄溪的眼神卻莫名有幾分委屈。
“喬鶴沒來找我。”她突然說,忍不住癟嘴,“本來說好了在那裏等她,結果下大雨了,她就沒來,不僅沒來,她還下了山,和她姑姑待在一起。”
三言兩句如是,結成一路沉默。
林弄溪這時才終于懂了,可她自覺很難插在這兩個小姑娘中間說些什麽,于是她只是把手機遞過去,柔聲道:“再打一次電話嗎?這回問清楚,別再三兩句就挂了。”
不打。
只要說清楚了彼此安全,其他的,暫時就沒有什麽好打的。
溫玫搖頭,看向發尾也有些濕漉的林弄溪,起身道:“林老師,你先去洗吧,別将就我,我坐一會兒也沒事。”
“那哪兒行。”林弄溪看她一眼,一手摟着衣服,一手将她往浴室方向推,“你快去吧,老師不急,老師還要到隔壁找一下剛剛那位姐姐。”
關嫣然和同事合住,方便公家報銷。林弄溪則單獨挑的一間。
話說到這個程度,溫玫再反駁就顯得太過疏離了。她接過質感柔和的衣服,緊緊抱住。
“謝謝林老師。”她說,低下頭,暗下的琥珀色眼瞳裏氤氲着一片霧氣。
林弄溪嗯一聲,裝沒看見,只是摸了摸小姑娘的腦袋。
林弄溪沒到隔壁去找關嫣然,因為天下暴雨,關嫣然她們正在和省裏的領導開視頻會議。
林弄溪只是下樓去酒店邊上的小吃店買了一份黃焖雞、兩份鹵味雙拼和兩瓶酸奶。她覺得上山這麽久,又到了晚上,小姑娘該餓了。
酒店房間內,溫玫仰頭任由浴霸沖洗,溫熱流水淌過肌膚,激起一陣顫意。她睜開眼,已經不想再想喬鶴,可關于夢境玄學的事,她卻無法從腦海中摒除。
為什麽會這麽巧呢。
為什麽下雨、時間、事件都一一應驗了呢?
如果全部應驗,是不是意味着,她待會兒隔着眼前這面單層磨砂玻璃大門,看清自己的隐秘心事?
可是她有什麽隐秘心事呢?她怎麽不知道。
溫玫抹了把臉,與前面那些事不同,她一點兒也不期望這件事應驗,她想,只要自己待會兒不往這邊看,不就破除玄學了嗎?
是的,沒錯,就是如此。
只要一點點改變。
溫玫握拳,給自己打氣,讓自己不要疑神疑鬼,可是下一秒,她就看見四周萦繞的水汽忽然散去,變成眼熟無比的昔日老屋。
老屋裏,電視機發出滋滋響,沒有節目只有雪花屏。
而電視機前,依舊坐着夏央。
“你!”溫玫下意識出聲,擋住身前,卻發現自己并沒有赤/裸,而是完整地穿着白日的衣裳。
“嗯,又見面啦,小朋友。”夏央回過頭看她,如水的眸子安靜又溫柔。
溫玫抓着頭發,真的覺得快瘋了,她當初就是沒有答應那個老道士,在太和山算命而已,怎麽那個老道士派他的弟子一直纏着她。
“究竟想幹什麽!”溫玫怒道。
夏央很無辜,攤手:“是你洗澡被熱氣蒙得快暈了,我才過來的。”
“誰管你怎麽過來,我就是想問,到底找我做什麽!”溫玫說完,就覺得自己好像說過這話,在車上的時候。
果不其然,對方露出一個無奈的微笑。
溫玫對漂亮姑娘僅有的耐心都沒了,她走近對方,将對方從沙發上拉起來,擰眉質問道:“我要是不跟你走,你就一直纏着我嗎?!”
夏央覺得小朋友今天火氣有點大,不過沒關系,她還是很有耐心,她點頭,溫聲說道:“不是我纏着你,而是你會需要我。”
溫玫才不覺得自己需要。她只覺得煩。
“我不會跟你走,你以後別纏着我。”溫玫說,瞥見對方放在桌上的一本冊子,上面好像有她的圖像,頓時忍不住将眉頭皺得更深,“你該不會是用那個,來找我的?”
溫玫不愛看靈異故事,但是她聽說過,如果裝神弄鬼的話,會借助一些工具。
夏央揚眉,還沒說“不是”,就見溫玫越過她,将那本言靈錄搶了過來。
“這是什麽東西?”溫玫盯着第一頁自己和林老師的畫像,擡眸瞪夏央,“這句話,又是什麽意思?”
書冊第一頁,除了林老師和她的畫像,還有一句意味不明的話。
上面是繁體書寫,言曰:
“恨春心難動倫常,誤少年大雨難銷。”
夏央原本就是打算讓對方看這個的,此時對方搶去看了,她也樂得解釋。
她道:“字面意思,你覺得它像奇怪的巫術嗎?”
溫玫雖然不懂什麽巫術不巫術的,但這兩句話,無論如何也不像吧。
她看向夏央,夏央頓了下,才不疾不徐地慢慢道:“嗯,不是巫術,是關于你一生桃花的預言,當初太和山初見,就打算告訴你的。”
預言???
對方雖然說得認真,但溫玫覺得更不靠譜了,且不說人生不可預言,單就這句話,她就覺得對方在瞎說。
見鬼的春心。見鬼的倫常。見鬼的即使看不懂,也覺得悲劇的一段情。
“我不信。”溫玫如此斬釘截鐵地說,但是卻沒放棄翻看下一頁。
下一頁沒有畫完整的兩人,只有一點點輪廓,輪廓邊上,綴着另外一句話:
“孤鶴北去青雲路,回首難把青梅嗅?”
喬鶴和她?
不知道為什麽,溫玫下意識這樣認為,于是下一秒,她就把書冊扔在沙發上,推開夏央,搖頭道:“好了好了!這位姐姐,我求求你別再用這些折磨我了,我不想再看見它們,也不想再看見你!”
“就算是我的劫,我也自己受着,不用你們任何人渡!”
或許是害怕,或許是真的生氣。
總之言辭之間,前所未有的激烈、果斷與堅決。
夏央靜靜看着,一一聽進去,臉上卻仍是淡淡笑意,好似就不會和對方生氣。
直到對方慷慨淋漓地傾吐完,她才溫柔道:“好啊,如果你暫時不想見我,我會不來見你。”
“是永遠!”溫玫說。
夏央卻沒接她這句話,而是湊近,親親碰了下她的鼻尖。
回去吧。夏央說。
她知道自己無可能留住此時的溫玫,就像其實無可能改變命運。
可後者必須一試,眼下無需強求。
她相信溫玫會回來找她的。
溫玫卻不管對方怎麽想,見對方靠近,立馬後退,然後聽見一句“回去吧”,頓覺渾身一激靈,下一秒,她就站在了水霧彌漫的浴室之內。
哎?有點不對。
怎麽頭這麽暈?
“溫玫!”
林弄溪從外面回來好久了,見人一直在浴室裏面,不免擔心對方洗太久缺氧。她走過去站在門外,輕輕喊了兩聲,沒有應答,隔着磨砂玻璃門看一眼,剛準備回沙發,就聽見“咚”一聲,站着的人摔下去。
“溫玫!”
她闖進去的時候是這樣着急喊的。
溫玫因為在暴雨天裏吹了風淋了雨,加上思緒不寧,理所當然地發起了燒。
這種暴雨天裏發燒,挺難辦的,不方便去醫院。林弄溪把她放在床上,給她倒了兩杯溫水,用濕毛巾敷完頭,就趕緊去給酒店前臺打電話,問有不有退燒藥。
前臺說沒有,林弄溪只好撐傘跑去附近兩百米處的一家藥店,買了退燒藥。
溫玫燒得是有些犯迷糊,但不至于看不清褲腳滴水的人,她捉住林弄溪的手臂,聲音沙啞,眼神裏滿是愧疚:“林老師,你快去洗澡換件衣服,我自己能吃藥。”
林弄溪都把藥倒出來放在手上了,哪裏心疼這點時間。她把溫玫扶起來,又拉上被子蓋住胸前,柔聲道:“不着急,你吃完藥了我就去,哎,慢點喝,別嗆到。”
溫玫吃完藥,林弄溪還是沒有立即走開,而是把浴室裏的幹淨衣服拿來,幫對方穿上,才終于說道:“我去洗澡了,你閉着眼睛好好睡一覺,明天就好了,嗯?”
嗯。嗯。
有這麽無微不至又心急如焚的照顧,怎麽會不好呢。
溫玫盯着林弄溪去浴室的背影,她看見那扇單層磨砂玻璃門關閉。
或許是因為人在生病時總是格外脆弱又格外敏感、格外自尊,她剛剛都忍住了沒有哭,可是現在,隔着那一扇緊閉的單層磨砂玻璃,只看那人輪廓,她卻忍不住捂着眼睛嗚咽。
如果林老師今天沒有路過那個站點,她得在太和山的暴雨中待多久呢?
如果她待了很久,發燒時,會有誰照顧她呢?
如果……幸好沒有如果。
林老師來了。
在她腳扭傷時,林老師來了,在她孤零零坐在公園中時,林老師老了,在現在,在剛剛,在她沒有抱任何期待的情況下,林老師還是來了。
林老師……完蛋了,明明就在一個房間裏,現在的她,卻好想念林老師。
林弄溪擔心小姑娘吃完藥會吐,只是匆匆沖了下,洗淨水汽,就套着睡裙出來。
可與她想得不一樣,小姑娘用力躬着身子,倒是沒有吐,而是在哭。
林弄溪不擅長對付流眼淚的小女孩,更別說這種哭得一抽一抽的。她捋開對方被汗水和淚水浸濕的頭發,隔着被子輕輕抱住對方,言語間滿是着急:“怎麽了?是不舒服還是其他?溫玫同學,跟老師說說話。”
溫玫什麽感覺都有,只是這時候流淌的眼淚,大抵是因為感動更多。
她嗚嗚咽咽地說沒有不舒服,只是忍不住想哭。她問林老師洗完澡了嗎?她問林老師是要睡覺了嗎?她問林老師睡哪裏?她從床上爬起來,說林老師不要睡沙發。
林弄溪聽着小姑娘迷迷瞪瞪地說胡話,嘆了口氣,把對方摁在床上,用被子裹住。
“好,不睡沙發。”她說,像給小孩講故事般倚靠在床頭,挨着對方。
溫玫這才消停下來,身子縮在被子裏,腦袋抵着對方小腹,眼皮沉重得眨了又眨。
“林老師。”她忽然說。
“嗯?”林弄溪回答。
沒有下文了。
小姑娘眉宇緊蹙,只是近乎嘆息地喊了她一聲,便沉入夢鄉。
林弄溪無奈笑了下,良久,撫平小姑娘眉間的焦灼,關燈、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