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十年(陸黎)
放下電話,黎雅蔓定了定神,緩緩走向不遠處那片靜谧安詳的墓園,并不生疏地找到了自己的目的地,然後默默注視着照片上笑容恬靜的女子,伫立許久。
“對不起,一開始……我真的不想的。”
照片裏的女子卻依舊笑望着她,無法給她任何訊息。黎雅蔓忽然想起十多年前她們其實打過照面,彼時她只是個衛校的學生,被送到醫院來做階段性實習,對這個充斥着病痛和死亡的地方還非常不适應。那時的方妍卻已經病入膏肓,整個人都脫了形,根本無法還原到照片上的模樣。可她居然很羨慕她,因為那個始終陪伴在她身邊的男人,正是那個在她夢境裏穿梭已久的男人。
時間再往前推半年,那時的陸濟寬還很年輕,作為心胸外科的一名新銳,他出于友情來她所在的衛校做過一次講座,俊朗儒雅的外形和風度翩翩的氣質引得一衆花季少女都失了魂,當然也包括她。
不過她黎雅蔓可不一樣,她的執行力與生俱來的強悍,況且,她對自己的魅力一向充滿自信。就在她摩拳擦掌地研究着要如何才能和他認識時,卻有人帶來了一個悲傷的消息——他居然還沒畢業就結婚,現在孩子都有了。
這段沒來得及發芽就被掐滅的情苗在她心裏留下了隐隐的不服氣,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她一直都不屑地揣測着那個擁有他的女人,難道她能比她更美更年輕?不過占了個先機,有什麽了不起。
然後她真的見到了她,真的證明了她不但不如自己年輕美麗,甚至連生命都即将失去。可那一刻,她忽然一點都不高興了,因為她看見了他的痛苦,真真正正,刻骨銘心。
方妍走的時候是深夜,那時她剛收拾完東西要回家,卻驚聞腦外科那邊的動靜,于是急急忙忙趕過去,看到的卻是讓她永生難忘的畫面:那個淡定儒雅,始終如和煦春風般的男人已經整個失去理智,在場足有五六個醫生護士,卻怎麽也無法将他從那具已經沒有了溫度的軀體上拉開,他手腳痙攣,眼神執拗,幾乎變了個人。
蕭瑟的夜半十分,醫院裏人煙稀少,她躲在角落遙望着那個癱坐在慘白日光燈下的男人,恐懼地發現,今晚死去的,并不只是一個人。
那晚的記憶卻始終歷久彌新,讓她顫栗、恐慌、卻又無法忘懷。她想她是羨慕方妍的,她從小沒人管,世态炎涼見得多,深知男人在當下的反應算不得什麽,當時哭得肝腸寸斷的,說不定熬不到半年就另娶了,尤其是像他這樣年輕、英俊、各方面條件皆屬上品的标本型男人。
可兩年後,當她以醫藥銷售代表的身份重返順和時,卻意外地發現他變了,雖然還是一樣地溫和斯文,卻變得疏離許多。從前她偶爾有不懂的問題,直接問他他也從不拿喬,總是耐心謙和;可現在,她自诩比從前那副小護士的呆樣摩登許多,他卻客氣地近乎冷淡,聽她說起曾在這裏實習的淵源也只是一臉不置可否,簡直讓她對自己一向無堅不摧的魅力産生了懷疑。
并且,他意外的還是單身。
想到這裏,黎雅蔓笑得慘淡。那時的她還不滿20,那些自以為是的想法和策略,現在看來還真是幼稚得可笑。在借着發展業務的由頭和他接觸了幾次後,他的冷淡和回避嚴重挫傷了她的信心,她幹脆卯起來倒追他,卻不知道那些都被他解讀成了對談成生意的渴望。于是就有了那件讓她至今想來都悔恨不已的烏龍事件。
是的,她昏了頭地直接爬上了他的床。她想,男人嘛,就是這樣的,再怎麽裝模作樣也有限度不是?那天晚上她在鏡子前仔仔細細地觀賞了一下自己近乎完美的曲線,自信滿滿地出了門,然後,花容失色地被他扔下了床。
“為什麽要這樣?為什麽要輕賤自己?為什麽這麽不自愛?!”
她還記得他臉上那徹骨的失望和痛心,她終于不知所措,愣在那裏半天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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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她被追求失敗的屈辱狠狠撻伐,下定決心要徹底遠離他時,順和醫院采購藥物的負責人卻忽然聯系上了她,表示願意和她長期合作,讓她盡快出示代理藥品的所有相關批文和認證。當她千恩萬謝時,對方卻表現得很莫名:“陸醫生推薦的人我們當然信得過,你回頭謝他就是了。”
沖進陸濟寬的辦公室前,她真是做好了什麽都不要就掙這一口氣的心理準備。可當他淡淡地說出那句“你還年輕,要好好生活。”時,積壓了許久的怨氣忽然在瞬間消弭于無形。
因為他說這話的口氣,分明好像是自己已經死了。
她竟然愛上了一個死去的男人,并且,已經死去兩年了。
她不想死,更不想給人陪葬,所以她平靜地接受了那個至關重要的恩惠,并通過關系的輻射逐漸努力展業,這才終于一步步拓開市場,成為了後來那個光鮮靓麗的銷售精英黎雅蔓。至于他,她真的放棄了。
真的。
真的……嗎?
她又想起數日前那場喧鬧的聚會,他當着衆人的面,十年如一日地和她撇清了關系,讓她因為旁人一再起哄而萌生的那一點點不切實際的錯覺,再次崩塌殆盡。所以她喝了很多,賭氣一樣地喝。卻忘了他根本就不會為她擔心,一點也不會。
然後她如願以償地醉了,醉得什麽都不用管,把自己當個爛攤子暢快地扔了。她想她是真的醉得厲害,要不然她怎麽會忘記那些被拒絕的屈辱,像個瘋子一樣不要臉地去吻他?可她又醉得不夠,否則此刻,她就不用因為回想起他的拒絕而難過得不知如何是好。
“……對不起,”她的聲音輕顫着,照片上的那個微笑始終不變,卻在此刻化為嘲笑,仿佛在雲淡風輕地對她說着:看,你永遠都取代不了我。
“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以後不會了,再也不會了。”
周圍不乏有人探望新墳,哭聲隐約,在一片肅穆悲怆的氣氛中,沒人會覺得那個對着墳墓淚流滿面的美麗女子有什麽奇怪,也許要把昨日的悲傷都哭盡了,才會有新的明天。
一個不再沉迷和糾纏的,新的明天。
***
當陸濟寬帶着陸惜妍來到方妍墓前時,一切都已被打掃得幹幹淨淨,可陸惜妍卻眼尖地發現旁邊有幾瓣新鮮掉落的花瓣,不禁出聲道:“有人來過了?”
陸濟寬怔然片刻道:“可能是外公外婆來過了吧。”
一想到那二老,他才恍然距離上次探望已經有些時日,二老絮絮叨叨地問他那位黎小姐怎麽不一塊兒來,他只能借口她工作忙糊弄過去。他們卻不依不饒,說是下次一定要帶上她,堅決拒絕他單獨上門。
一個謊言究竟要多少謊言才能圓?他無奈地遙望天空,忽然覺得,自己還是做錯了。
望着墓碑上那熟悉而娴靜的微笑,他忽然開始羨慕她——她離開的那一夜,他就下定了決心要和她一起走,雖然他必須留在這個世界行使自己的義務,保證惜妍的平安成長,但這并不妨礙他的心陪她一起被埋葬。
他一直是這麽确信的,才會在一切都逐漸失控的此刻,愧疚地幾乎無法直面她,他的妻子。
那種劇痛,叫做背叛。
作者有話要說:晚上八點還有一更。
還有,我就不說作者有話要說,口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