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抱不動,抱得動◎
但無論如何, 陳昱的君上地位,柔嘉的公主身份,注定她是要送禮的。太後這邊, 等對陳昱的失望再積攢一些,才是适合說出陳昱真面目的時候。
柔嘉淡淡一笑,“柔嘉記下了。”
太後見柔嘉表情疏淡,只怕是陳昱屢屢的冷臉讓她也生了不滿。柔嘉脾性雖柔, 但泥人尚有三分血性, 當真怪不得她。
希望這次生辰, 兩個孩子能化幹戈為玉帛。
一陣沉默之後, 柔嘉繼續給太後按着頭,說起了搬家的事。
“想容居
那邊倒是比大将軍府中住得舒暢, 只是你公婆尚在,這就分家, 是不是不太妥當?”太後思慮着道。
既明面上說的是殷弘為弟而死, 柔嘉仍只順着這說, “殷弘終究是為驸馬而死, 婆母小姑雖道理上不能責怪驸馬, 但感情上總歸遷怒。我們在南華院處境尴尬,索性出來住倒灑脫些。”
太後覺得有理。人心總是難以控制的,他們有強權能使秦氏一房對公主驸馬恭敬, 卻不能迫使他們消除心中的怨怼。殷烈只怕心中也有芥蒂——畢竟是死了一個嫡子, 心中有多痛她是懂的。
而柔嘉與殷緒活在一個頗多怨怼的環境, 對身心皆不利, 搬出來住倒是好些。
太後道, “那便等殷弘喪滿三月再搬吧, 面上好聽一些, 也不必辦喬遷喜宴,低調些。”
殷弘新喪,自己與殷緒要是高調搬家确實遭人诟病,柔嘉本也打算安靜搬過去便算完。只是……三個月的時間,有些久。柔嘉算了算,那時已到了九月末,朝廷有一個出征的機會。
無論如何,殷緒要争取到這個機會。所以他必須順利地養好傷,但顯然南華院不是那個适合養傷的地方。
柔嘉鮮少忤逆太後,此時不得不與她商量,“三個月的時間有些久,我與驸馬,興許等不了。”
太後聽她嗓音遲疑,神色威嚴起來,拉過柔嘉的手,令她在身邊坐下,細細打量她的神色,“柔嘉,是不是發生什麽事了?”否則她怎會如此急迫地要走?
柔嘉無法,只能将薛瓊的事,遮掩一番而後說出,“還是因殷弘的事,妹妹心生怨恨,闖入南華院行刺驸馬,雖未成功,我卻着實憂心。”
“什麽?!”太後驚怒。柔嘉的妹妹是殷弘的妻子,她因殷弘之死心生遷怒是可以理解的,但怎麽能大膽包天行刺驸馬?那還是她的姐夫呢!
難怪柔嘉要搬出去,這殷府着實太不安全。
柔嘉安慰道,“舅母勿氣,我已将她送去普寧寺苦修了。”
太後皺眉責怪,“你這孩子,報喜不報憂的。”懂事雖好,但太懂事,卻也讓人心疼。
知道太後是因為關心才會如此說,柔嘉乖乖挨訓。
之前讓柔嘉三月之後再搬家,是顧忌倫理綱常。如今驸馬都在家中遇刺了,在性命面前,倫理綱常可稍往後放一放。
太後決斷道,“那等到八月你就搬,府中事事小心。我也會對殷烈交代一番。”
柔嘉軟軟一笑,“多謝太後娘娘。”
驸馬特來探望,還精心選了禮物,太後起身來到外間,與他關懷了幾句。
殷緒神情恭敬,提到柔嘉時面目柔和,與上次相見相比,變化頗大,令人欣喜。
太後頓感欣慰,想到這其中柔嘉只怕出力不少,又忍不住告誡道,“驸馬,你娶了一個難能可貴的妻子,要懂得惜福。”
殷緒深深看了柔嘉一眼,低頭對太後道,“太後教訓得是,微臣會珍愛公主一世。”
太後滿意颔首,柔嘉羞澀而笑。
在慈鳳殿吃過午膳後,天上烏雲漸漸濃密低沉,而後下起了雨。初時頗大,天地間一片銀亮的雨幕,之後漸漸變成淅淅瀝瀝的小雨。
所幸婢女們已經準備妥當,殷緒的罩衫、柔嘉的披風,遮雨的雨具,樣樣都有。
碰上這樣連綿的雨天,歇在宮中也并無不可,但柔嘉擔心殷緒住不慣,仍是辭別了太後。
與柔嘉說笑一番,太後精神好了許多,慈愛地囑咐着,“地面都濕了,女兒家腳沾不得,便坐步辇去宮門。”
柔嘉柔順謝恩。
兩人被見春知夏服侍着,各自添了衣物,坐上步辇回轉。
雨天的步辇與晴天不同,更似轎子,不僅有頂蓋,四周也都圍起。但仍是有雨絲,從透風的小窗飄了進來。
殷緒擡手,将柔嘉往自己這邊摟了摟,又伸手扯住飄飛的布簾,将窗口牢牢遮住。
便是這時步辇慢慢停下,柔嘉聽到怒氣沖沖的嬌斥聲,“連我也抱不動,要你何用!也就一副皮囊,中看不中用。”
是永惠公主的聲音。
外邊見春與知夏幾個行禮,同時又掀開門簾,方便柔嘉與她敘話。
那邊永惠公主邊快步走着邊回頭罵,頗有些氣急敗壞。身後的婢女小跑着艱難地将傘遮在她頭頂;再後一點的位置,是一個頗為文秀的青年,亦步亦趨地跟在永惠身後,尴尬地賠着笑臉,“是我的錯,我的錯……”
更後面,幾個婢女随從跟着一路勸,“公主息怒公主息怒……”
“什麽你你我我,尊卑都忘了?!”永惠喝罵。
青年讪讪的臉上掠過一絲憤怒,卻終究不敢發作,腰彎得更低,“是,微臣逾越,請公主饒恕。”
永惠公主一直回頭罵,又走的急,臨到柔嘉步辇前才發現她,一時站住,神色既意外又陰沉惱怒。
她裙擺上有一處髒污,泛着濕意,似乎是在地上摔了一跤。
柔嘉看着永惠,這位公主出自貴妃膝下,是先帝的庶長女,比陳昱大一歲,比柔嘉小半歲。
柔嘉雖是異姓,但卻是聖旨親封的公主,當初先帝親口說過,她身份尊貴程度,與帝王所出的公主無異。
柔嘉沉靜地,等着這位皇妹先行禮。
永惠公主心中既悔又惱。
今日她午後入宮,不料下起大雨。因性子急躁,嫌步辇來得太慢,她便想冒雨前行,哪知地面太濕,走了幾步便感覺沁濕了鞋底,便讓她的夫婿抱她。結果居然抱不動,反而将她摔在了地上。
永惠公主生氣也就算了,不料還被柔嘉看見狼狽模樣,更是又氣又惱。
又氣又惱的她看着柔嘉,心情全寫在臉上,全無對柔嘉的親切或尊敬之意,也不開口。
倒是她的夫婿拱手行禮,“見過柔嘉公主,驸馬。”
殷緒沉默地還禮。
永惠公主的夫婿是寧國公家的嫡次子,叫做陸行舟,自幼不喜習武,只走文官的路子,在吏部任職,卻沒什麽建樹。
永惠嫁得早,年初早産,沒能保下幼子,這半年一直在調補,身子養得有些豐滿了,無怪乎陸行舟抱不動。
但終究是別人的家事。柔嘉平靜道,“大人免禮。”
永惠公主這才不情不願地喚了一聲,“皇姐。”仍是不行禮。
柔嘉疏離道,“去探望貴妃?”
永惠公主亦幹巴巴道,“是。”
柔嘉冷淡,“不打擾你了,去吧。”
“怎麽撐傘的,都讓我淋到了!”永惠公主呵斥着下人,匆匆離去。
柔嘉這邊也繼續自己的行程,殷緒回憶着方才永惠的倨傲,皺眉道,“永惠公主她對你?”
柔嘉輕輕一笑,“她不喜我一個薛家人,卻與她平起平坐。”甚至以年長的半歲,壓她一頭。
殷緒安慰道,“你是最好的。”若是有人不喜她,那一定是那個人的問題。
柔嘉親昵地靠上他的肩頭,“我并不在意她,合則聚,不合則散。”永惠雖然無禮,卻沒做過什麽過分的事。柔嘉自覺有那麽多親近之人需要關懷,犯不着花費時間注意她。
殷緒低頭吻了吻她額頭,只覺得自己比陸行舟幸運百千倍,他的公主如此好。
兩人坐上馬車,行駛在朱雀大街上。小雨霏霏不絕,天色更見陰暗。天色陰暗,人便容易睡意昏沉。
昨夜也确實折騰,殷緒與柔嘉彼此依靠着,慢慢睡着。
過了一會兒,殷緒忽然驚醒,他手臂一動,柔嘉也跟着驚醒了。
“怎麽了?”她低聲問道。
殷緒迷惑道,“我方才做了一個夢。”夢裏也是細雨連綿,他渾身滾燙,似乎是發熱了,縮着身子,濕漉漉坐在陰暗的屋角。
柔嘉以為他做了噩夢,語氣更顯溫柔擔憂,“夢到了什麽?”
殷緒轉頭看她,低沉道,“我夢到了,你。”
柔嘉也十分疑惑,“夢到了我?”和她有關的噩夢會是什麽?
夢裏柔嘉秀美的臉,被防潮的琉璃燈盞照亮。周圍很黑,只有她站在光芒中,溫柔地與他說了什麽。但他沒有聽見。
殷緒确信自己現實中并沒有經歷這樣的場景。但柔嘉光束中的模樣那般清晰。他将她抱緊了些,輕聲道,“夢到了你,很美。”
柔嘉幽怨看他一眼:明明她這邊正擔心着,他怎麽忽然孟浪起來了?她紅了耳根,依偎着她,沒有說話。
到達殷府門口,雨仍未歇,地面已有淺淺積水。殷緒先下車,看了地面的水意,轉身阻止身後跟着要下車的柔嘉,“等等。”
柔嘉溫順地站住,探詢地看着他。殷緒直接用行動代替了回答。
只見他伸出左臂,微微矮下身子,攬過柔嘉的雙腿托住,就這樣單臂将她抱了起來,轉身朝府門走去,神色十分淡定,絲毫不覺自己做了什麽驚人之舉。
口中還鎮靜解釋着,“地上濕,你不能沾水。”
柔嘉冷不防被抱起,連忙扶住他肩頭,面頰飛上紅霞,羞窘得死死埋着頭。這人忽然抱人也就算了,還用抱小孩的姿勢,她真是……她……
算了,他也是好意,還知道解釋,也算有理有據;力道又這麽溫柔沉穩;下着雨,東英院西芳閣的人又不會出來……
柔嘉耳根發燙,低頭坐在他手臂上,一言不發。
殷緒則想起了永惠公主的那一句:連我也抱不動,要你何用。他不僅抱得動柔嘉,還能單臂抱得穩穩的。
殷緒身材高大,見春高高舉着傘遮在二人頭頂,十分吃力。薛非沉默地将傘拿過,替她撐了起來。
殷緒一直将柔嘉抱入垂花門,到了廊上再沒有水,才将她放下。
柔嘉沉默地回到南華院,一直不怎麽與殷緒說話,直到晚膳的時候才好。
接下來的時日,一直風平浪靜。殷緒按照太醫的囑咐,每日小心活動右臂,練習左手刀法。柔嘉則準備起了搬家的事。
她并未花心思在陳昱的生辰上,陳昱不配,只想到時候再随便從自己庫房中尋一個貴重物什便好。
時節進入八月,暑熱終于徹底退去,秋意漸濃,天高氣爽。
殷緒手臂上的竹片已拆去,恢複良好,雖仍需小心注意,不能大力練武,但一些基本動作已是無礙。
告了一個月的病假,驸馬都尉開始上朝,辰時末他回來,換下官服,與柔嘉一道邁入花廳。
吳嬷嬷與采秋将早膳端了上來,柔嘉邊給殷緒布菜,邊問,“一會兒我去與大将軍說搬家的事,你可要與我同去?”
殷緒從細膩白瓷碟中夾起一塊桂花糕,送到柔嘉唇邊,平淡道,“你去便好。”
他實在不想見殷烈。且他對這個父親只會硬碰硬,別到時候幹擾柔嘉的計劃。
柔嘉配合地咬了一口糕點,入口細膩軟糯,唇齒生香。殷緒又自然地收回手,順着柔嘉咬過的痕跡,将糕點吃下,姿态十分自然。
如今柔嘉已不會因這細微的暧昧而羞窘,只耳根微紅,道,“那好。”
柔嘉去了前宅,殷烈的書房。
日子總要繼續,大将軍仍需履職。一個月過去,殷烈面上已恢複,見着柔嘉,平靜地行了一禮,“公主殿下。”
柔嘉點頭,“公公。”
兩邊往來已幾乎沒有,連父子兩上朝,都是各走各的。柔嘉開門見山道,“今日前來打擾,是有一事,想與公公相商。”
“公主請說。”
殷烈淡漠,柔嘉也只是表面謙和有禮,眼神與語氣卻都疏冷,“我最近與驸馬商量,想要搬出去住。”
殷烈的眉頭頓時深深擰了起來,滿臉寫着驚詫和不虞,“搬出去?”他和秦氏都還在呢,這就要分家?不是打他們的臉麽?
柔嘉忙道,“還請大将軍息怒,都怪我嬌氣,想住更寬敞的地方。我又喜靜,南華院雖好,卻是鬧騰了些。”
前有殷翰夜闖,後有薛瓊下藥,殷烈聽着這話,總覺得有點諷刺。
但事到如今,殷烈也沒有願望再遷就公主什麽。已給她最大的的院子,還能怎麽樣呢?總不可能再空出一個院子,花大價錢與大精力修繕——又不是什麽齊心的好兒媳。
他也不敢勉強公主聽從自己。至于殷緒,從前他就管不了他,如今得了公主這個靠山,他更管不了。
殷烈煩躁道,“行,公主想般便搬吧!”左右又不止傷他一人的臉面。
柔嘉都自認嬌氣了,自然不覺得會傷什麽臉面,她只要她與殷緒過得順遂。
殷烈同意,柔嘉勾唇,沒什麽情緒地一笑,“多謝大将軍成全。我與驸馬東西頗多,到時候恐怕要勞動府中仆從,還請大将軍勿怪。”
殷烈許久沒有氣得咬牙的感覺了,如今又感受到,卻又不生生按捺,一時間神色扭曲,“公主請便!”
柔嘉回到南華院,殷緒已換了短打,在玉蘭樹下練武,一把長劍舞雪回風,極端潇灑。
見柔嘉過來,他利落地停住,專注地看她,“如何了?”
柔嘉甜軟一笑,“下午帶你去看想容居。”
午膳後,伴着滿城飄蕩的桂花香,柔嘉與殷緒坐上了前往想容居的路程。
想容居是長公主留下的宅子,占地六十餘畝,蟄伏在靜安街上,遠遠望去,亭臺樓閣被成蔭綠樹掩映着,十分幽靜。
待站到威武的三間朱漆大門前,柔嘉望着琉璃瓦下的匾額上,那遒勁的三個大字,撫着下巴沉吟道,“想容居這個名字是父親取的。當時他是想将此處當閑暇時的度假居所,取名便偏于風雅。如今我們當主宅,這個名字卻不太莊重,只怕需改一個。”
殷緒瞧着柔嘉那為未來生活認真謀劃的模樣,忍不住輕笑,“便叫瑾園吧。”美玉之園,她便是那片美玉。
“瑾園,”柔嘉軟聲念叨着,笑起來,“很好聽。”
從正門進去,沿着青白巨石板鋪就的路面往前,外儀門兩邊,是對稱的兩排氣派房所,柔嘉笑道,“這裏做你的外書房,多少書也放得下。”
殷緒輕笑,“好。”
穿過外儀門往內,是同樣寬闊敞亮的五間房,可做殷緒的議事廳。兩邊還有暖房、耳房、茶水房等等,十分方便。
又過了一道門,已進入內院,迎面而來的是薛懷文親手刻下匾額的“棣華堂”,是一處配有鹿頂耳房的大廳堂,軒昂壯麗,可做夫妻白日說話議事的處所。
棣華堂左側可布置為內書房,閑暇無客的時候,殷緒在這裏看書,比外書房更随意些。右側可布置為練功房,門前庭院開闊,亦可練武。
過了棣華堂棣,穿過垂花門,便是柔嘉與殷緒将要住下的葳蕤軒,由開闊正院、三重廂房、三重耳房、三疊抱夏等等組成,鱗次栉比二十餘間屋子,極富氣派。
從葳蕤軒東側出去,是巨大的花園,裏面種着奇花異草,還有一處清澈湖泊。湖泊上有一處樓閣叫做邀月臺。
柔嘉笑道,“以後我們可在這裏賞花賞水賞月。若是哪天辦宴,還可在閣內搭個戲臺,到時候高朋滿座,一定是人間勝景。”
殷緒仿佛已看見了那繁盛場面,朋友意氣相投,親人噓寒問暖,他們夫妻同心同德,甚至兒女繞膝……
殷緒活了十九年,凄風苦雨走過,生離死別經過,頭一次發覺,人生如此有奔頭。
他深深望着柔嘉,微笑道,“人間勝景,已在眼前。”
柔嘉思緒轉了一會兒才明白他的意思,羞澀又感動地抿唇一笑,牽住他的手,“走罷。”
只逛了這些地方,柔嘉便已經累了,二人草草轉了其他的院落、罩房等等,便打道回府。
接下來幾日,柔嘉與殷緒安心搬家。公主的東西本來就多,如今又加了殷緒的,更是龐雜。夫妻兩又想低調行事,不想太大排場,于是這家,即便有将軍府和鎮國公府幫忙,仍生生搬了五日。
秦氏那邊反應與殷烈一樣,惱怒煩心,又懶得管。周氏那邊歡天喜地,仿佛送走殷緒,殷翰就是殷府下一任家主一樣。
柔嘉本不想理會這兩房,未料搬家的時候,出了一個小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