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他要他們一直在一起◎
過了兩日, 中元節到了。
因放河燈要到晚上,柔嘉也不着急,待日頭偏西, 才與殷緒慢悠悠吃了一頓,更衣出門。
他們這些時日一直在南華院活動,未出院門一步,尤其是殷緒手臂骨折包着竹片, 因此穿着十分随意。這會兒要出門祭奠親人, 這才穿得鄭重了些。
柔嘉換了一件藕荷色的繡花窄袖衫, 靈秀淡雅;發上插着珍珠與和田玉做成的頭面, 別樣的秀美可人。
殷緒垂着右臂,也在柔嘉的幫助下, 換上了一件藏青色、用銀絲繡着松葉與祥雲圖樣的直裾。
轉身從衣櫃裏拿出一條黛藍的腰帶,殷緒低頭打量, “這是你親手繡的?”
柔嘉還記得初初成親時, 聽到他說“喜歡”那一刻的喜悅——當時她真是太易滿足了, 現在想想, 不過是他的敷衍罷了。
柔嘉臉上便露出一點幽怨, 悶悶道,“反正你又不在意。”
殷緒忍不住笑,柔聲道, “怎麽會, 我很在意。還有你繡的嗎?”
柔嘉矜持着, 又從衣櫃裏拿出一條赤色的腰帶來, 遞給殷緒。
殷緒接過, 看着上面用金線繡出的秀麗山川, 那細密齊整的針腳, 每一個都是她赤城的心思。殷緒心中滿得快要溢出來,“你的手很巧,我很喜歡。”
終于不敷衍了。柔嘉這才高興起來,“紅色這一條今日不适合,便用藍色的罷?”
殷緒語氣越發寵溺,“好,你幫我系上。”
柔嘉将赤色腰帶還回衣櫃,紅着耳根将殷緒衣料打理整齊,而後扣上黛藍腰帶。
殷緒的手撫過腰帶上的花紋,順着抓住她的手,低聲道,“走罷。”
“等等。”柔嘉将手掙脫,又給他拿了一件罩衫讓他穿上。
殷緒瞧着罩衫,十分無奈,“熱。”
柔嘉輕輕柔柔勸他,“七月流火,晚上涼,太醫說了,你要保暖。”
也不知怎地,這人這麽怕熱……身體也總是熱乎乎地,冬天抱着大概十分暖和。發覺自己想岔了,柔嘉連忙輕咳一聲,緊繃臉色。
殷緒見她堅持,只能配合地穿上,又牽了她的手,待到房門邊才放開。
婢女們已貼心收拾好了出行要帶的物品,留采秋與顧嬷嬷在家,見春與知夏跟随,薛非與平安護衛,一行人這便出了門。
這是殷緒第一次同自己出游,馬車上柔嘉的笑意便止不住。殷緒坐在她身邊,也是姿态放松,神情柔和。
中元節不如上元節熱鬧,但大小也是個節日。街道上賣河燈的居多,也有趁着人多賣些小玩意的。行人熙熙攘攘,小販的叫賣聲此起彼伏。
柔嘉的馬車太大,在人群中穿行難免不便。夫妻兩便從車上下來,讓車夫将馬車趕到一邊,一行人步行而去,也逛逛這節日的夜市。
轉頭間看到有賣糖人的,想到柔嘉曾軟軟要求要吃糖,殷緒輕聲問道,“還要吃糖麽?”
柔嘉轉身也去看那糖人鋪子,金燦燦的糖人被拉出各種形狀,有人物也有動物,插在草團上,妙趣橫生。
柔嘉淺笑,“要。”
殷緒便走過去,柔嘉跟在他身後,嬌聲要求,“要拿大刀的那個将軍。”
殷緒便拿了那個将軍遞給柔嘉,見春過來付錢。柔嘉手裏舉着威風凜凜的糖人“将軍”,柔聲吩咐他們道,“你們也可放松地玩一玩。”
“姑娘最好了。”出門在外,見春體貼地換了稱呼,笑彎了眼睛,又朝平安道,“來,平安,挑一個喜歡的。”
平安笑道,“見春姐姐慣會打趣我,我既不是小孩,又不是姑娘。”
見春揶揄道,“你可挑一個,回去送你的采秋姐姐啊!”
平安耳朵紅得滴血,一句話也說不出了。知夏見狀,撞一撞見春的身子,“你可使壞吧,薛非看着你呢。”
說着也不管見春如何羞惱,轉身跟上了柔嘉與殷緒。
柔嘉聽着身後的動靜,只是笑,輕咬了一口糖人,而後擡頭,去看那圓滿的明月。
冷不丁身側殷緒極其自然地低頭,在她咬過的地方,又咬了一口,而後冷靜地直起身去。他動作一貫利落,這一套動作做完,柔嘉還未反應過來。
他們不是沒有做過親密的事情,但這麽大庭廣衆的……柔嘉驚詫得有些怔愣,呆呆低頭,看手中的将軍少了大半個腦袋。
她又轉頭看向殷緒,對方面色平靜自然,仿佛作出那帶點調戲意味動作的,不是他一樣。
柔嘉,“……”萬萬想不到,驸馬和人熟了以後,卻是個大膽狡詐的。
柔嘉心髒怦怦跳,紅着耳根,低頭悶悶吃糖。
夜色漸漸濃重,家家戶戶的燈火和天上明月星辰交相輝映,又照亮穿城而過的河水。
夫妻二人去買河燈,一共買了三盞。小販遞過來三章紙條,“夫人公子寫下願望吧,咱家的河燈十分靈驗,親人一定會保佑實現。”
柔嘉淺笑,無需思索信筆寫來。重生後她最大的願望自然是——
殷緒凝視着她的筆端,見娟秀小字一個個流暢寫出。
平安喜樂。最樸素卻也最真摯。這是求母親保佑的。
換了一張紙,她又寫“國泰民豐”。這張紙條和河燈,是給舅舅的。
柔嘉寫完,将筆遞給殷緒,殷緒也鄭重寫下“歲歲常寧”。想了想,他又在下面添了四個字。
暮暮朝朝。
柔嘉霎時想到書裏的詞句:“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她擡眸去看殷緒,殷緒也正專注地看着她,幽深的眼中是毫不掩飾的戀慕。于是柔嘉明白,她沒有會錯意。
詩人說,只要兩情至死不渝,不必貪求朝夕相伴的歡樂。但殷緒不一樣,他既要矢志不渝,也要朝暮歡樂。他要他們一直在一起。
柔嘉感動得鼻頭發酸,抿抿唇,不說話,将紙條放入河燈。殷緒也認真地将自己的紙條折好,小心放入河燈。
兩人提着河燈沿着河堤走了一會兒,尋到了一個不那麽擁擠的地方,站了過去。
知夏提醒道,“姑娘姑爺小心落水。”
柔嘉應了一聲,殷緒卻是直接将柔嘉的手牽住。柔嘉看他一眼,輕輕一笑,沒有掙脫。
柔嘉彎腰,心中默念着:無論此刻母親、舅舅、婆母在哪個地方,都要安好,請保佑我們。而後輕輕将河燈放入水中。
殷緒穩穩蹲着,護着柔嘉,看三盞河燈在波光蕩漾的河水中漸行漸遠。
兩人相視而笑。
另一邊的殷府,殷弘的離去讓這座莊嚴煊赫的府邸變得異常寂靜,不到亥時已是悄無人聲。
因為公主驸馬的出行,南華院也是安靜的。
便是這個時刻,薛瓊手裏提着一把寶劍,沉默到來。她觀察思索許久,知道這個時辰最是合适。
顧嬷嬷已經睡下,采秋在卧房為公主驸馬疊衣,吳嬷嬷在查看一天的活計是否有疏漏的地方。
薛瓊走進院中,兩個粗使婢女正在打理草木,見她進來,停下動作,低頭喚道,“二姑娘。”
薛瓊只看了她們一眼,沒有作聲,繼續往裏走。吳嬷嬷聽到聲音,出來迎着她,“少夫人,你……”
她看見薛瓊手裏提的寶劍有些心驚,話音戛然而止:這不會是想不開來報仇的吧?
吳嬷嬷在南華院到底不如顧嬷嬷那般受信任,知道的不多,但也明白殷弘與殷緒的關系不好,回門那日又生了恩怨。殷弘的死頗多蹊跷,所以眼下少夫人這是?
薛瓊擡眼看她,輕聲道,“少爺的遺物大多歸置好了,只有這把最愛的寶劍……他一定不想它蒙塵不見天日,想來想去,只有二弟适合用它。”
哦哦原來是來送劍的。吳嬷嬷放下心來,見薛瓊臉色蒼白神情蕭瑟,嗓音聽着都那麽可憐,心下就是一軟。
但她在南華院身份多少有些尴尬,不敢替公主決定收不收薛瓊送的東西,一時十分猶豫。
她想,她若收下,這兄弟姐妹之間有見血的仇怨,要是公主責怪降罪呢?可她若是不收,首先得罪少夫人和她背後的大夫人,其次,雖有仇怨,但這姐妹到底是姐妹,若是已化幹戈為玉帛了呢?
啧,她這嬷嬷當真不好當,夾在中間好生難受。
“書房在哪邊?”薛瓊問道。
吳嬷嬷仍在煩惱中,下意識指了個方向,“這邊……”
薛瓊擡腿就往那裏走去。這是她難得的機會,她走得很快,幾步就跨過門檻。
吳嬷嬷回過神來,不敢讓她亂闖殷緒的書房,連忙勸阻,“哎,少夫人……”
薛瓊根本不聽,推開書房的門,這時吳嬷嬷終于拉住了她。
吳嬷嬷陪着笑臉,小心道,“驸馬爺性子您是知道的,不喜人進他書房。”
薛瓊借着衣袖和門扉的遮擋,将一個小巧的鎏金镂空圓球香囊,扔在了房間的角落,書櫃旁的高幾腳下。
同時薛瓊開口掩蓋聲音,“我只是想,将這劍放入書房。”
送都送來了。吳嬷嬷伸手接過,“少夫人保重身體,老身來就好。”
薛瓊便收回已踏入一半的腳,順從地将寶劍遞給她,囑咐道,“一定要小心愛護。”
見薛瓊這麽真愛少爺的遺物,吳嬷嬷心中柔軟,道,“老身知道的。”
采秋終于聽到動靜,從卧房內出來,冷靜地看了眼薛瓊,又看了看吳嬷嬷手中的劍,問道,“發生何事?”
吳嬷嬷笑道,“少夫人想将大少爺的寶劍送給二少爺,二少爺身手好,用得着。”
采秋知道兩邊的恩怨,也知南華院這邊要維持面上的和平。維持,但不需要殷勤。
采秋冷淡地行了一禮,“多謝二姑娘,夜深了,請姑娘保重身體早些休息。”
這是下逐客令了。可薛瓊已不會再憤慨,她輕聲道,“好。還有一件事,伯母病了,勞煩轉告姐姐。”
采秋這才動容,擰眉道,“病了,嚴重麽?”
薛瓊道,“不算很嚴重。”
那便是有點嚴重了。薛瓊沒有必要撒這種一戳就破的謊話。采秋心裏有了數,道,“我會轉達的。”
薛瓊平靜地離去。采秋目送她走遠,接過吳嬷嬷手中的劍,仔細檢查一番。
劍的确是好劍,劍鞘鑲嵌着細膩玉珠,劍身光華流轉吹毛斷發,劍柄尾端系着一條白色流蘇,應該是被香熏過,此刻正散發着淡淡的香氣。
富貴人家都喜歡熏香。采秋聞聞那香,只是很正常的類似花香的味道。
将劍還給吳嬷嬷,她道,“嬷嬷便将寶劍放進書房,等公主回來再行安置罷。”
吳嬷嬷正沒有主意,自然聽她的,進入書房,将劍放在書桌上。
書房有些香氣,吳嬷嬷只當是劍穗的香氣,并未在意。采秋估摸着時間,去府門邊迎接柔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