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侵略的眼神◎
其實下午薛懷文來過。他回家整裝一番, 吃過午膳,便帶了李氏來到殷府。
夫妻二人悲痛地祭奠過殷弘,便轉向了跪着還禮的薛瓊。
薛懷文想起上午的争執, 神情便有些複雜,只是望着薛瓊那悲苦彎曲的身子,到底疼惜占了上風。
他想讓薛瓊振作起來,國公府永是她的家, 她還年輕, 自己也會盡全力為她再尋一個好夫家。但這話當着殷家的面, 難免說不出口。
他才喚了一聲“瓊兒”, 薛瓊擡頭,極其冰冷陌生地看他一眼, 又讓他啞口無言。
此時薛瓊已陷入極端偏執,認定薛懷文偏心冷酷。除非薛懷文當真把殷緒那個兇手提到她的面前、殷弘的靈前, 讓殷緒磕頭認罪, 再替她朝殷緒報仇, 薛瓊才會心服口服。可這, 不可能。
薛懷文嘆息一聲, 心道只能等薛瓊冷靜下來,再與她細說,于是道, “你保重身體。我與你伯母去看看你婆母。”
薛瓊一言不發, 心想何必找什麽借口, 不就是去後宅看你的心頭肉麽?
但薛懷文身為親父, 柔嘉又病着, 他自然該去看看。
薛懷文胸懷坦蕩, 帶着李氏利落離去, 薛瓊卻在他的漸行漸遠中,死死掐住了手心。
東英院此時只有秦氏一個女眷,薛懷文不便進入,便讓李氏去了,自己轉去了南華院。
柔嘉正睡着,薛懷文不想吵着她,在廳裏與殷緒說了幾句話,囑他好生照料柔嘉,便告辭離去。
下午賓客陸續來到,殷烈要接待,薛瓊要守靈,李氏尚可陪伴秦氏,薛懷文卻無事可做,便先回轉了國公府。
臨近傍晚,李氏離去前,先來了靈堂,想與薛瓊說幾句體己話。
然而從前薛瓊便有些看不上李氏這個繼室,如今與薛懷文離心,更是看都不欲看李氏一眼。李氏只得讪讪然離去。
李氏離去之後,無人再來。殷烈昨夜熬了一宿,今日白日又撐了一天,此刻終于挺不住,周氏一勸,他便由着人扶去休息了。
殷翰上次受了沉重的家法,周氏借口他身體遠未痊愈,不讓他守靈。殷烈不欲與她争辯,于是殷翰草草拜祭過之後,便一直未曾露面。
殷盼跪了許久,哭了許久,也被人扶去休息了。也有人來扶薛瓊,可她拒絕了。
她冷眼看着這一切,只覺得冰冷荒謬。她的夫君、他們的兒子、兄長,死得那麽凄慘,那麽孤單,一個人冷冰冰地躺在漆黑的棺材裏;而他們只顧着自己。只有她,才是全心全意守着殷弘的人。
人走茶涼,便是如此。薛瓊漠然地将一片片冥紙投入火盆。
沒有客人再來,下人們便關上了大門,又點燃了一盞盞燭火。幽幽火光中,靈堂中的一切現出奇形怪狀的影子,白幡靜默垂懸紋絲不動,線香和冥紙燃燒的煙霧四處彌漫。
薛瓊恍然間覺得,自己已不在人間。
也許這一次,她當真會死。
薛瓊沉默半晌,撐着麻木的膝蓋,緩緩起身。她站起時跄踉了一下,很快被身邊的婢女扶住,薛瓊冷冷推開了她。
就這樣一瘸一拐地,薛瓊冷漠至極地走進了南華院。她心中最後的一絲不甘,讓她想去南華院看看,柔嘉所處的人間,到底是不是和樂融融;罪惡的殺人兇手,到底會不會有一絲悔悟。
她不在意殷弘殷緒之間,到底是誰先動的手,她只在乎她的夫君,終究是慘死在殷緒手中,她的人生,永遠毀在了這對夫婦手中。
他們就是殺人兇手。
薛瓊走到南華院,最先遇到的是吳嬷嬷。吳嬷嬷到底是殷府的人,見薛瓊面色蒼白如紙,眼神空洞如失了魂,心中悲憫不已,低喚了一聲,“少夫人……”
顧嬷嬷聞聲出來,見了一身素缟的薛瓊,便皺起了眉頭,語氣也是生硬的,“二姑娘,你來做什麽?”
她疼愛柔嘉與殷緒,自然只為他們着想。此刻兩人一個受傷一個生病,身上陽氣都弱;薛瓊在靈堂待了一日,又一身喪服,身上陰氣極重。顧嬷嬷一點都不想,這一身陰氣沖撞了柔嘉與殷緒,導致他們病得更重。
何況殷弘三番兩次刺殺殷緒,導致殷緒九死一生。被圍殺、墜崖、中蛇毒、昏迷在瘴氣深林,這其中哪一個環節沒有處理好,此刻躺在棺木中的就得換個人了。顧嬷嬷實在是裝,都裝不出面上的和平。
“我想見見姐姐。”薛瓊漠然答着,眼睛轉向一處窗口。
那是南華院的主間卧房,此刻柔嘉殷緒正在桌邊用膳,見春知夏服侍在一邊。
殷緒只有左手能用,拿湯匙還好,拿筷子卻是百般不便,柔嘉便笑着,夾了碗中知夏備好的小菜,一樣一樣喂他。
歡聲笑語隐約透過窗縫,傳了出來,令薛瓊眼神更冷,喪服中的手指,掐緊了手心。因今日掐了多次,那柔嫩掌心終于被刺破,流出血來。
她已身在地獄,而她仍高高在上,福星高照。
憑什麽?憑什麽?
那邊顧嬷嬷聽了薛瓊的話,立即生硬拒絕,“公主還病着,受不得風,見不了客,姑娘還是請回罷!”
說是請,不如說是趕。殺人兇手不僅沒有悔悟,還趕她走。
薛瓊回頭,看了顧嬷嬷一眼。饒是顧嬷嬷閱歷頗深,那一刻,也被薛瓊滿是陰翳、仿佛來自地獄的眼神,吓了一跳。
薛瓊什麽也沒有說,那一刻,她心中最後的一絲不甘,也消失無蹤了。她的心中再沒有任何一個聲音,只剩一片死亡的平靜。
她轉身沉默地離開了。
顧嬷嬷心道這夫妻兩殺弟的殺弟,妒姐的妒姐,一個比一個瘋,被瘋子惹上可當真晦氣。她去淨了手,又換了一件外衫,這才回到了花廳——她不想沾染一絲一毫的陰氣,來害了她的公主和驸馬。
柔嘉見了顧嬷嬷,柔聲問,“方才是誰來了麽?”
顧嬷嬷道,“是二姑娘,說想見見公主,我沒答應,她已經走了。”
柔嘉是心善的人,若說想到薛瓊年少喪夫時她有一絲心軟,待想到昨夜殷緒的死裏逃生、她絕望大哭幾次,她的心軟便徹底沒了,只點了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依舊喂起殷緒來。
吃過晚膳,夫妻二人又看起書來。不欲柔嘉頭疼費神,主要是殷緒讀,柔嘉聽。
就這樣看了半晌書,夜深了,該沐浴了。
顧嬷嬷擔着心,這會兒未睡,仍照顧着柔嘉。柔嘉将書交給她,商量道,“我想沐浴。”
昨日她山裏洞裏打滾一番,今日又幾次出汗,卻都只能擦一擦,只覺得身上髒污難忍。
顧嬷嬷斬釘截鐵地拒絕,“不行,公主病還未好,怎麽能寬衣沐浴?”
柔嘉傷寒未愈,雖已不再發熱,但仍會咳嗽幾聲。太醫那邊囑咐,湯藥要連喝三天才算好,這才第一天,顧嬷嬷怎麽想都不會同意。
柔嘉鮮少與下人們對峙,尤其是照顧她長大的奶娘,只無奈地妥協。又轉向殷緒,想到昨日見到的赤/裸身軀,有些臉紅,細聲道,“驸馬呢?”
殷緒雙臂仍是不能見水,如何沐浴是個問題。但柔嘉還病着,他無論如何,是不會讓柔嘉再幫忙的。他道,“勉強擦一擦,不是問題。”
他想起了昨夜被半途而廢的柔嘉晾下的郁悶,看着柔嘉的眼神有些幽深:這次放過你,下次再想逃可沒那麽容易。
知道下人們亦是不會同意自己再見水幫殷緒的,柔嘉便不再多說,擡頭想囑咐殷緒小心一些,卻撞進了他古怪的、仿似帶着侵略意味的眼神中,頓時耳根一燙,心跳一亂,忘了自己想說什麽了。
打破他們暧昧的是見春,她道,“那奴婢就命下人們送水來了?”
柔嘉移開視線,不自在地輕咳一聲,道,“好。”
夫妻兩一個在床上,一個在耳房中,各自擦洗之後,又回到了一起。
此時已是末伏,又立了秋,白日依舊炎熱,晚間倒是涼爽不少。下人們已經退下,柔嘉靠坐在大拔步床上,擁着軟被,隔着帳幔望着耳房的方向,有些緊張。
他們在獵場內便是睡在一起,如今回到南華院,也不知……
柔嘉正想着,就見殷緒一臉淡定,掀開帳幔進來,坐到了柔嘉身邊。
他舍棄了自己睡了将近一個月的羅漢床,坐在了他們的婚床上。喜被仍未換下,上面繡的龍鳳呈祥、鴛鴦交頸活靈活現,濃豔的綠色襯得帳幔內一片旖旎。
繡花帳幔團團圍着喜床,極度私密的空間內,暧昧成倍增長。
柔嘉抿着紅唇,望着那鴛鴦不說話,殷緒掀被上床,她下意識身子往內側一縮。
那模樣,仿似怕極了殷緒輕慢。殷緒倒是想——他疏情冷性,也沒有人教,但有些親密之事,大約是本能。殷緒瞧她可人模樣,內心确實動蕩,但顯然此時不行,一段時日內都不行。
殷緒緩緩舒出一口氣,柔和了神色,道,“睡吧,養好身子。”而後自己先緩緩躺了下去,閉上了眼睛。
殷緒極有存在感與壓迫感的目光消失,柔嘉緊張退去,想起他的關心,又淺淺一笑,轉身小心地将他薄被蓋得更密實了些,也安定地躺了下去。
一夜無事,第二日午後,殷緒換了一身喪服,來到靈堂,勉強圓一圓面上的和平。
因為面上的說法是,殷弘為了救弟,被刺客打落山崖,算是枉死,殷烈請了道士來超度亡魂。
那道士手裏拿着鈴铛,又唱又跳,時不時撒下一疊白紙,薛瓊與殷盼便随着那落下的白紙磕頭跪拜。
殷緒不信命,不信佛祖上帝,只信自己手中的刀劍。他冷眼瞧着這景象,只覺得滑稽吵鬧。
知他單手不便,殷正取了三炷香,一一點燃後搖滅明火,而後交到殷緒手中。
殷緒單手執香,漠然對着殷弘的棺木鞠了三躬,而後無甚敬意的将香插入了香爐。
見他一個庶次子、五品都尉,對逝去地嫡長兄、四品中郎将只行揖禮,不行跪禮,殷烈又是恨得咬牙。但真相掩蓋得來不易,殷烈不想多生事端,只能生生忍下。
他待殷緒極冷,不與他說一句話,父子之間形同陌路。殷緒并未在意,父子之情斷絕,是他說過的話,也是他心中認定的事。沒有賓客在場,殷緒也未與殷烈說話,只冷冷看他一眼,而後離開。
薛瓊看殷緒的眼神很冷,不是那種恨極的冷酷,而是仿佛看着一個死人的沉寂的冷。殷緒同樣未曾在意,左右殷弘身邊的人,在他眼中不過冷石。
同顧嬷嬷一樣,不想自己沾染的陰氣沖撞柔嘉,殷緒白日便只在書房看書。
太醫過來,先給柔嘉探看一番,而後來到書房,給殷緒換藥。
殷緒也想盡早恢複,才有能力保護柔嘉,去戰場掙得功名,給柔嘉增添榮光。他配合地任太醫擺弄着,緩和了語氣,低聲問,“公主如何了?”
太醫小心地給他傷處重新上過藥,緩緩包紮起來,嘴中笑道,“驸馬放心,公主已是大好,藥量也減了,明日便可痊愈。”
殷緒放下心來。
太醫又贊道,“公主是好醫好藥養出的身體,驸馬卻是老天賞的健壯體魄,恢複當真神速。”
他心中仍感慨着殷緒墜落高崖卻只骨折一臂的事,只覺得這是他行醫多年都未曾見過的奇跡。若不是不妥,他簡直想扒了驸馬爺的衣服,将他仔細檢查一番,看看這老天賞的體魄,到底與常人有何不同。
殷緒看着自己左臂,那裏蛇毒導致的烏青已基本全消,倒是柔嘉指甲劃破的扭曲傷口還留着。
若是以往,聽了太醫的話,他只怕嘴角要挂上譏诮,心道自己從小跪祠堂、挨家法的身體,若不強壯,早死幾回了。
但他此刻看着柔嘉留下的傷口,心中卻柔情更多。
察覺驸馬不喜多話,太醫略有一瞬尴尬,收了自己溢于言表的激動,道,“驸馬記得傷處仍是不能見水,好生靜養,下官明日再來。”
殷緒點頭,“太醫慢行。”
太醫便笑,“驸馬客氣了。”
晚膳過後,殷緒換下喪服,焚香淨手,回了南華院。
前院道士腔調奇怪的吟唱與鈴铛聲仍在繼續,南華院卻一片寧靜。柔嘉一日未出房門,身上仍穿着寝衣。許是嫌拔步床邊圍了帳幔,太熱又太悶,柔嘉便坐在了殷緒睡過許久的羅漢床上。
如今她倒是不避諱了,輕輕柔柔地坐在了殷緒曾躺過的位置。見殷緒進來,她軟軟看他一眼,雖仍有些羞澀,但更多的是理直氣壯,恃寵生嬌。
殷緒心中生癢,面上仍是冷靜,道,“今日能見水了?”
柔嘉還以為他是關懷自己是否能沐浴,溫順答道,“太醫說只要門窗緊閉,注意防風便可。”
殷緒點頭,淡道,“那一會兒你幫我洗。”
柔嘉一愣,面紅耳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