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唇的味道◎
見春用湯匙小心地攪動着藥汁, 好讓它涼下來,上前走到床邊,瞧了瞧牢牢占據床頭位置的驸馬, 一時不知該由誰喂藥。
殷緒倒是十分幹脆,伸手道,“我來罷。”
他一只手不甚方便,見春便拿走湯匙, 将細膩瓷碗遞到殷緒手中。
殷緒又将瓷碗低低送到柔嘉唇邊, 柔聲輕喚, “該喝藥了。”
柔嘉正閉目休息, 臉頰紅撲撲,瞧着可憐又動人。聞言她緩緩擡起長睫, 先看了眼那黑漆漆的湯藥,接着又輕輕看了眼殷緒。
之前她痛快喝藥是不想自己發熱, 如今既然已是發熱, 殷緒又如此溫柔……她忽然不想那般乖巧了。不想乖巧的柔嘉軟軟說了一個字, “苦……”
以往她莫不是體貼柔婉, 如今這樣撒嬌, 讓殷緒心軟得有如棉花,聲音更低更柔,“良藥苦口。”
又認真道, “我喂你。”
柔嘉忍不住勾唇, 一時只覺得連病痛也變得不再難熬。她細聲道, “好。”
又将發熱之下更顯水潤的杏眸看定殷緒, 小心地得寸進尺, “……要吃糖。”
被那樣清亮無辜的眼, 這般嬌軟地看着, 殷緒只想百依百順,“好。”
柔嘉這才滿意抿抿唇,雙手用力撐着床面起身。殷緒又将瓷碗遞回給見春,回身單臂攬着柔嘉,将她半扶半抱起來,令她靠着床頭坐好,又在她身後塞了一個大靠枕。
知夏将羅漢床上的小桌搬了過來,放在柔嘉身前,見春将瓷碗和湯匙一起放上。
殷緒便用左手拿起湯匙,一勺一勺喂着柔嘉,表情溫柔,動作也是極穩的,只是終究不甚熟練。
但兩人也不嫌這樣麻煩,一個輕輕喂藥,一個軟軟喝藥,對視之間,雖不言不語,卻是甜蜜盡顯。
等殷緒将一碗藥湯喂完,知夏早已拿了龍須酥糖過來。殷緒擦了手,拈起一塊,喂到柔嘉唇邊,又低聲哄道,“只吃一小口。”
生病時期宜飲食清淡,糖卻不能多吃,殷緒擔心嗜甜的她貪嘴。
“好。”柔嘉輕軟看他一眼,應了一聲,張嘴果真只乖巧地咬下一小塊。
殷緒看過她嬌軟的神情、張合的紅唇,低頭面無表情地,将剩下的半塊放入了自己嘴中,細細咀嚼一遍。
龍須酥糖是他第一次吃,味道确實香甜。就是不知是它本身的味道,還是,沾了她唇的味道。
柔嘉被殷緒的這一串眼神和動作,弄得臉頰更紅,一時竟錯覺他不是在嘗龍須酥糖,而是在嘗她嘴巴咬過的痕跡。
不怪柔嘉瞎想,着實是這半個晚上,殷緒已說過太多令她無法招架的話,做過太多令她臉熱心跳的事。
柔嘉羞澀得更覺暈乎乎了,待見春與知夏将藥碗小桌收拾妥當之後,便緩緩躺下,不說話了。
殷緒将她被角掖好,低聲囑咐道,“好好休息,待出過汗便會退熱了。”
柔嘉不好意思看他,顫動着眼神,輕輕點頭。
不多時外面的喧嚣漸退,皇帝帶着大隊人馬走遠,薛非與平安進來了。
他們在廳堂齊齊跪下,俱是痛心疾首的模樣,平安更是紅了眼眶。
薛非埋首道,“我們辦事不利,請公主和驸馬責罰!”
柔嘉已沉沉睡去,殷緒出了卧房,看着二人,平和道,“此事意外,不怪你們。府中如何了?”
大将軍府,殘月西懸,夜色朦胧。
薛瓊睡得不甚安穩,一個接一個地做夢。夢中她忽而儀态盡失,痛哭質問殷弘到底為何娶她;忽而見殷弘身中數箭,跌落獵場懸崖;又忽而,見到柔嘉沖她輕蔑地笑,說她什麽都不如她,連心許的夫君,都只為她着迷。
夢裏的薛瓊終于優雅全失,啊的怒吼着,将一個花瓶沖柔嘉砸去。
“砰砰”的兩聲,薛瓊醒了,愣了片刻,才意識到有人敲門。
外間的婢女開了門,接着是秦氏那邊婆子恐慌的聲音,“快!快!喚少夫人起來!就說,少爺他不好了,夫人也昏過去了!”
薛瓊的心猛地一窒,手下意識按在心口,大腦卻是一片空白,直到婢女的腳步聲驚醒了她,接着她聽婢女道,“呀,姑娘您醒了……”
顧不得理會婢女,薛瓊鬥篷與鞋都來不及穿,赤足沖出了屏風,雙手死死抓住嬷嬷的衣袖,聲音急促尖細,如同被人掐住了咽喉,“你……你說什麽?少爺怎麽不好了?!”
“少爺他……唉!”嬷嬷狠狠一跺腳,眼淚流了出來,“少爺他為了救那個賤種,摔下懸崖,人沒了……”
薛瓊站不穩,只覺得天旋地轉。身後的婢女一把扶住她,哭道,“姑娘,你……可要撐住啊!”
薛瓊手指死死掐着掌心,哽了半晌,終于順住一口氣,擡腳就要往外沖,嘴中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她的夫君不可能死,更不可能為了那個賤種死!她不信,她不信!
婢女和嬷嬷死死抱住她,哭成一片,“姑娘你要去哪啊!咱們先穿衣穿鞋可好?”
嬷嬷也哭道,“前院只有報信的羽林衛,老爺和少爺還未回……少夫人,你先穿衣穿鞋……”
薛瓊如提線木偶一般,一動不動,不說不笑,被婢女服侍着穿好了衣衫鞋襪,梳好了發髻,又被扶到了秦氏跟前。
秦氏仍昏迷在床榻上,身邊圍着殷盼和幾個婆子婢女。薛瓊面無表情看着,只覺得一切都十分陌生,全不真實。
殷盼又哭着過來勸她,“嫂嫂,你說句話,至少哭一哭啊……”
哭?為什麽要哭?沒有親眼見到殷弘的屍身前,她絕不會哭。薛瓊依舊紋絲不動,一言不發。
門外響起匆匆的腳步聲,殷正在門外哭道,“夫人,姑娘,老爺他……帶着少爺的屍身回來了!”
薛瓊轉身如疾風一般跑向前院,朱釵搖搖欲墜,像她那顆冰冷的心髒。殷正在後竟一時追不上她。
終于,前院廳堂,她看見一口漆黑的棺材。殷烈站在棺材邊,面色滄桑而僵硬;棺材四角站着幾個羽林衛,面色俱是沉重,還有一個在悄悄抹淚。
薛瓊腳底仿佛踩在棉花上。她扶着門框,手指不斷用力,硌得手掌生疼,才忍過那一陣窒息感,緩緩擡腿,邁了過去。
她走得很慢,仿佛若是走得快了,就将失去整個世界。
身後殷正悲戚地勸,“少夫人,不要看了,少爺他……”
不要看?為什麽不要看?不看的話,怎麽知道棺材裏躺的,是她的夫君呢?薛瓊心頭忽然升起一股狠戾之氣,猛地大步向前,兩步走到棺材邊,看到裏面,殷弘的臉。
雖然已呈現死灰色,頭骨微微變形,但确實就是,她夫君殷弘的臉。
手指死死捂住嘴巴,薛瓊跌落在地,發出壓抑的悲鳴,整個人哭到顫抖。
殷正扶住她,亦是在哭,“少夫人,要撐住……”已昏了一個,可不能再昏一個。
薛瓊沒有昏過去,而是轉身爬向殷烈,死死揪住了铠甲邊緣的紅色布帛,哭喊道,“公公,夫君怎麽會死呢?他怎麽會死呢?告訴我這是假的,是假的……”
殷烈只覺得這漫長的一夜已耗盡他所有的心血與精力,他做不出表情,只疲倦而冷硬道,“弘兒是為救驸馬而死。”這是所有人都必須知道的事實,不容置疑。
薛瓊卻是将他铠甲揪得更緊,面頰全是眼淚,喊道,“不可能!夫君怎麽會為了救那個賤種而死呢?大将軍,你是騙我的對不對?裏面躺的是替身對不對?夫君他沒有死,他不會去救那個賤種,所以他不會死……”
殷烈終于被她一口一個“賤種”罵出了脾氣,訓斥道,“薛瓊你放肆!堂堂驸馬,你的二弟,豈容你如此遷怒辱罵?弘兒就是為救親弟而死!你既犯渾,來人,将她拉回後院!”
殷正擦去眼淚,上來拉薛瓊,“少夫人,您先回房冷靜冷靜。”
“我很冷靜!”薛瓊用力掙開他,跪坐在地上,仍死死抓着殷烈铠甲,如同将死之人抓着最後一塊浮木。
她哭道,“公公,那是殷弘,那是您最愛的兒子啊!你怎麽能讓他死得如此不明不白?”殷弘那麽驕傲,怎麽可能為了一只蝼蟻去死?而他武藝又那麽高強,怎麽可能輕易而死?她太需要一個真相了。
如果這件事與殷緒有關,那麽只可能是……
薛瓊哭求道,“大将軍,你告訴我,告訴我他是怎麽死的好不好?如果他是被人害了,你告訴我,我去給他……”
報仇二字還未出口,就被殷烈的一個巴掌打斷。
殷烈如何不知道自己的弘兒是被人害了,可他是能向皇帝複仇,還是能像殷緒複仇?他已經沒了最引以為傲的兒子了,難道還要再為皇帝和公主的恩怨,付出另一個兒子?
殷緒再不好,至少性子合了冷硬二字。而冷硬這一點,最最适合在軍中打拼。他們殷府的未來,不靠冷硬的殷緒,難道靠殷翰那個酒囊飯袋嗎?
殷烈眼看自己苦心經營的和平場面就要被薛瓊說破,再顧不得其他,氣急之下一掌扇出。他顧念着薛瓊是自己和秦氏滿意的兒媳,一掌尚留了力,但薛瓊仍被打得臉偏向一邊,嘴角沁出血跡。
薛瓊所有的哭喊都消弭在了唇間。她呆了半晌,終于愣愣擡手,捂住自己的臉,轉頭不敢置信地看向殷烈。
殷烈無法直視她的視線,轉過頭,吩咐殷正,“少夫人急火攻心,糊塗了,扶她下去休息。”
殷正用了點力拉她起身,示意随後跟來的婢女扶她回去。
薛瓊仿佛被那一掌打蒙,愣乎乎地被扶回了房,呆坐半晌,直到聽說薛懷文來了,忽然又恢複了神志。
想起殷烈當衆打得那一掌,薛瓊至少明白,這件事是不能衆目睽睽之下細說的,于是她啞聲吩咐道,“去請公爺過來。”
不多時薛懷文來了,薛瓊從卧房出來,在小廳見着他,淚水又流了下來,“伯父……”
薛懷文見她臉頰紅腫,皺起了眉頭,看向婢女,“怎麽臉受傷了?可請大夫看過?”
婢女看看薛懷文,又看看薛瓊,支支吾吾,“是……奴婢已經敷過了。”
“我的傷不要緊,”薛瓊跪到薛懷文跟前,拉住他的衣袖,哀求哭求,“只求伯父告訴我,夫君到底如何出事的。”
“這……”薛懷文眉頭擰得更深,嘆息道,“瓊兒,你的夫君是為救人而死,此乃有情有義之事,你便讓他安息罷。”
“不可能!”薛瓊哭道,“我太了解殷弘了,他不可能為救殷緒而死!為什麽你們都要隐瞞真相,這對夫君何其不公!”
眼見薛瓊已失去理智陷入偏執,薛懷文更是為難,卻又不忍心責怪她,畢竟新婚喪夫,确實人間至痛。他只能皺眉道,“瓊兒……”
見薛懷文也如殷烈那般遮遮掩掩,薛瓊終于徹底絕望,哭吼道,“他是被殷緒害的對不對,為什麽你們都要替他隐瞞?你們都不疼殷弘是不是?他也是你們的兒子、女婿啊……”
“就因為他是驸馬,背後有柔嘉公主,所以你們就偏心是不是?”薛瓊想到什麽,哭着搖頭,“不,不,殷烈是因他是驸馬,你是因為……我到底不是親生……”
“你嘴上說得好聽,把我當親生女兒,其實根本不是這樣,你的親生女兒只有薛珺……你偏心她,你們所有人,都偏心她!”薛瓊喃喃哭訴,越說到後面,聲音越大,語氣越篤定。
為什麽她就能這麽命好呢?而為什麽自己,卻要什麽都失去。她好痛!好不甘哪!
“偏心?”薛懷文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原來你一直這樣想?”
無法面對薛懷文受傷的神情,薛瓊低下了頭兀自哭泣,卻到底沒有表示悔意。
薛懷文頹唐地站起了身,“你受了驚,先養養精神,我回頭再來看你。”
薛懷文說着,從薛瓊身邊經過。薛瓊猛地擡頭抓住他的衣擺,揚起滿是淚水的臉看他,“伯父,我當你是親生父親一般,如果你沒有偏心……那你替女兒去向殷緒問罪。”
語氣可憐中,又有孤注一擲的決絕。
可薛懷文不能答應,他鄭重道,“瓊兒,我無法去向殷緒問罪,這并不是偏心。殷弘的死,是他自己造成的。”
“說謊!”薛瓊已是徹底死心,甚至哭着笑起來,笑得悲涼而又瘋狂,“什麽他自己造成的,不過是偏心的借口。你只疼愛姐姐,所以偏心殷緒,把過錯都推到我的夫君頭上……”
薛懷文無法再說什麽,皺了皺眉,吩咐婢女照顧好薛瓊,轉身出了東英院。
徒留薛瓊匍匐在地,越哭越瘋狂。
殷弘死了。她再也沒有機會去質問,他到底當她是什麽、有無喜愛過她。
明明之前都好好的,自從柔嘉嫁進殷府,一切都毀了。
她再也沒有夫婿了。她什麽都沒有了。
柔嘉!
郊外,薛瓊滿心痛恨的人,正緩緩歸來。
作者有話說:
忽然來的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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