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這就是喜歡◎
夜色愈深, 林中愈顯靜谧。人聲沉寂下去,爬蟲走獸的聲音更顯清晰。
怪異的咕咕鳥鳴和驚悚的狼嚎此起彼伏,柔嘉咬緊下唇, 選了一條更為偏僻的山道,直通殷緒所在的崖下。
叢林越來越茂盛,肆意生長的樹冠野藤遮住天光,只偶爾露出的罅隙能窺見一點懸崖黑影。護衛們一言不發, 緊緊跟在柔嘉身側, 手中的火把絲毫不敢熄滅。
一直到連路也沒了, 馬匹放慢速度, 在崎岖的林中穿行。後來連馬也不便再走,太監護着柔嘉下來, 艱難往前,又時不時停下尋找方位。
半個時辰後, 柔嘉終于站到一道低矮的陡坡邊, 隔着一道幽深黢黑的溝壑, 同懸崖相對。
柔嘉低頭看那數丈寬的溝壑, 只見濃霧缭繞, 千枝萬葉一動不動,詭異的寂靜之下,仿佛死域。
可殷緒一定在這裏, 是死是活, 她都要找到他。柔嘉咬唇, 忍住眼淚, 壓住內心軟弱情緒, 提裙邁步。
身邊的太監連忙拉住她, 看看柔嘉, 又看看溝壑,面露畏懼,“公主,這濃霧只怕有毒,你……”
“有毒我也要下去。”柔嘉堅定地掙開了他的手,想着藥箱中何藥可用。
大滴大滴的露水墜落,打濕柔嘉發髻。她無意識擡頭往上看了看,忽然聽到洪亮的呼喚,“弘兒!”
與其說是呼喚,不如說是撕心裂肺的怒吼,從崖上傳來,驚起一群烏鴉。
是殷烈。有火把往崖邊靠攏,看樣子是想下來。
對了,殷弘。柔嘉終于想起,這個被她慌忙之間遺忘了許久的人,立即轉頭看向周淩風,“可知中郎将在什麽地方?”
周淩風一路折騰下來仍是精神飽滿,中氣十足道,“草民不知,從狩獵開始便一直不曾見過他。”
柔嘉失望。殷緒的埋伏計劃是否奏效,與殷弘對戰是輸是贏,殷弘此刻是死是活身在何處……種種問題答案,她全不知曉。
她一點訊息也不知,薛非平安他們也不知在何處。可情勢容不得她多想,殷緒命懸一線,她不信任殷烈,絕對要趕在殷烈之前,找到殷緒。
柔嘉沒再耽擱,從藥箱中拿出裝有解毒含片的藥瓶,數了數,一共只有十一片。
他們一行有十二人,根本不夠,且這藥片還得為殷緒留上些許。
毫不猶豫,柔嘉将吊命的人參和消炎止血的藥丸各倒出一些,和三片解毒含片放在一起,用随身的手帕緊緊裹好,放入了袖袋之中——如此危急時刻,還是将救命的藥分開放置為好,否則他們走散,尋到殷緒的人無藥可用,就着實冤枉。
将剩下的解毒含片數了六片出來,柔嘉自己含了一片,其餘五片交給周淩風分出,“服用含片的人随我下去,其他人留守。”
周淩風麻利地含下藥片,又給了太監一片,其餘三片就近分給羽林衛。而後蹲下身将藥箱整理一番,複又背上。
幾人動作快慢不一。柔嘉心知自己既非羽林衛将領,又不是能直接調動羽林衛的皇帝,也并不十分信任他們,因此并不強令他們加速,只自己提了裙擺,焦急又小心地下去。
周淩風和那太監緊緊跟在她身後,提醒道,“公主小心。”
那是柔嘉兩輩子加起來,最難走的一條路。視線如此朦胧,幾步之外便分不清人影,前行的每一處都是攔路的枝幹和野藤,腳下的各種野草高得能沒過小腿,辨不清下面是實地還是水窪,亦或者是巨石邊緣。
好在雄黃粉起效,他們并未遇到什麽蟲蛇。
柔嘉顧不得一身狼狽,一手掩鼻,另一手時不時扶住樹幹借力,急聲呼喚,“殷緒!”
身後的護衛逐漸和她錯開,在別處喊,“驸馬!驸馬——都尉大人!”
漸漸地,他們的嗓音在濃霧中逐漸變得沙啞。可見即便有含片,對這濃霧瘴氣,效用并不大。柔嘉将口鼻又捂得緊了些。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找不到殷緒的焦灼與絕望籠罩在柔嘉心頭。
“殷緒……”她拖着發酸的小腿,紅着眼眶快走幾步,和身後的太監周淩風也拉開了一點距離。
正是如此時刻,柔嘉忽然一腳踩空,整個身子往前倒去,跌在柔軟的地面。
大約有四尺的落差,柔嘉這一跌并不輕松,加之又受濃霧影響,雖未受傷,卻是頗有些頭昏腦脹。來不及穩住身形,她又順着陡坡往下滾去,撞上一叢頗有韌性的樹藤,被彈撥着轉了一個彎,又滾落兩息,終于停住。
身上臉上都火辣辣的,大約有不少淤傷和劃痕。身體的痛卻比不上心裏的痛,痛得柔嘉落下兩顆淚珠,又被自己強撐着忍住。
她不能哭。沒找到殷緒之前,她不能哭。柔嘉将下唇咬得死緊,慢慢撐起上身。眼睛漸漸适應黑暗,只是枝葉太過濃密,加上霧氣遮蔽,她什麽也看不清。
這時她想起,知夏塞在她袖中的火折子,連忙拿出。順手又摸了摸包裹起的藥物,都還在。柔嘉稍稍心安。
将火折子吹亮,微弱的火光在霧氣中掙紮,幽幽照亮極小的一方天地。柔嘉赫然發現,面前的地上,有一個抓痕——五個指印,手指修長有力。
怔怔将自己的手掌印上去,柔嘉意識到,那必然是一支人的手,比她的手更大。
強烈的預感襲來:那就是殷緒的手!
喜悅忽然溢滿胸腔,柔嘉臉上忍不住露出笑意,感覺身上充滿力量。
柔嘉爬起身,順着抓痕往前,看到更多爬行的痕跡。喉頭一哽,她什麽也顧不得,用盡全身力氣往前奔去。
爬行痕跡的盡頭,是一處茂密藤葉遮掩的洞口。柔嘉克制住身上因激動而起的戰栗,奮力爬了進去。
而後看到,穿着明光铠的殷緒,悄無聲息地躺在洞中。
忍了許久的眼淚,終于連珠一樣滾落。柔嘉哭着上前,跪坐在他身邊,喚他,“殷緒……”
殷緒一無所覺,右臂扭曲出一個怪異的角度,說明他受的傷;臉色憔悴,唇色蒼白中透出一點青。
柔嘉眼淚流得更兇,伸手輕拍他的臉,再度喚他。
掌下的皮膚熱得燙人,仿佛火燒一般。柔嘉猛地縮手,呆愣極短的時間,猛地清醒過來。
她不能慌,也不能亂。殷緒需要他。
狠狠一擦眼淚,柔嘉将火折子立在一邊,拿出袖袋中的藥物,解開手帕攤在身旁。
将手拭淨,柔嘉左手拿了消炎藥丸,右手伸出手指将殷緒薄唇揉開,繼續往內,抵住了齒關。
昏迷的人毫無知覺,緊緊合住牙齒,怎麽揉也不分開。不分開,便喂不進那救命藥物。
柔嘉眼中漫出水霧,捧住他的臉頰,低頭靠近哀求,“殷緒,張開嘴,張開嘴……”
片刻之後,不知是不是聽見了她的聲音,殷緒仍是緊閉雙眼,下颚卻是輕輕一動,齒關啓開一條小縫。
柔嘉轉悲為喜,伸指将他齒關分得更開一些,而後将藥丸塞入,繼續低聲懇求,“殷緒,吞下去……”
昏睡的人極緩慢地,配合了柔嘉的動作。
喂完兩粒藥丸,柔嘉再度伸手,這次,是要撥開他的舌頭。
手指的觸感柔軟濕滑,只是此刻什麽暧昧羞恥都是顧不得的。柔嘉只急迫而小心地挑起他的舌,趁機将人參薄片塞入,壓在他舌下。
最要緊的藥物已經用上,柔嘉酸楚地用額頭抵住他的,同他親昵一刻,在心中祈禱,希望殷緒能趕快好轉。
火折子并不能使用太久,柔嘉珍惜地将它收起。而後摸黑解掉殷緒身上沉重的铠甲,将已被露水打濕的外衫脫下,摸索出最濕的一處,給他擦拭臉頰和脖頸。
她不敢動他折斷的右臂,咬唇快速解開他的衣襟,擦拭他的肩膀和前胸。
做完這一切,柔嘉回到洞口邊,小心掀起一點藤蔓,悄悄往外看去。
外面依舊是朦胧一片,只遠處有兩團影影綽綽的光團,似乎是火把。也不知那火把下,是殷烈,還是羽林衛,或者別的誰。
她不能拿殷緒的命去冒險。
柔嘉将藤蔓遮得更嚴密了些,耳邊聽到殷緒的呼吸急促了些,連忙回到他身邊,吹亮火折子查探。
她探手去貼殷緒額頭。此時那額頭已不再發燙,而是走向另一個極端,涼得仿佛能将人骨頭凍住。
他根本就沒有發汗,這樣的冰涼……仿佛下一刻就能變成毫無溫度的死人。
眼淚漫出眼眶。微濕的外衫不能給生病受傷的人用,柔嘉抖着手脫下自己幹燥的襦衫,裹在殷緒身上;又小心避開他的右臂,俯身用力抱起殷緒上身,貼在自己溫暖的胸口。
淚珠一顆顆滴在殷緒身上,她反複用力摩擦他的肩膀與後背,又将腿也纏上他的雙腿,一遍一遍地低喚,“殷緒,殷緒,醒過來……”
如果此刻殷緒當真在鬼門關前徘徊,求求聽見她的聲音。
你不能死。
殷緒終于被她連翻的擺弄喚回了意識,只是仍未徹底清醒,也沒有力氣說話與動作。他感受到臉頰上溫熱滑膩的觸感,和隆起的弧度,艱難地睜開沉重的眼皮,入目便是雪白的胸口。
若說不震驚是假的。只是柔嘉的哀哭和眼淚,讓他生不出任何輕浮,只滿心酸軟。他想說“別哭,我不會死”,卻使不出絲毫力氣。
眨了幾下眼睛,他終于又沉沉昏睡過去。
柔嘉也不知自己哭了多久,直到感覺到懷中人的軀體終于有了溫度,這才喜悅地一擦眼淚,小心将他放平。
怕他再失溫,柔嘉沒有穿回襦衫,依舊蓋着他,只拾過一邊的長衫草草裹上,而後小心檢查起了殷緒的身體。她想,只有盡可能找到所有傷處,才能正确進行下一步。
輕柔地一點點往上揭開褲腿,并沒有發現明顯傷痕,柔嘉又來到他身體左側,慢慢掀開左臂衣袖。
這時她才發現,殷緒手腕往上,整只小臂都已經青黑浮腫,往上臂蔓延。而那顏色最黑的一處,兩個細小的齒痕異常明顯。
右臂摔斷,左臂中毒,柔嘉死死咬唇忍住眼淚,拼命勸說自己鎮定。
雖然萬般心疼殷緒受的苦,可既然找到傷處,就得繼續下去……
她不知還有多少難關,也不知還有誰能來幫助他們。外面的人是敵是友根本不分明,羽林衛又多,她絲毫不敢,拿殷緒的性命去賭。
她只知道她千辛萬苦找到殷緒,絕不要眼睜睜看他去死。
柔嘉将唇咬得泛出血色,終于冷靜了一些,摸到腰間的香囊。對了,她有雄黃粉,能治蛇毒,而雄黃粉有毒,只能外用。殷緒中毒似乎頗深,在外用之前……
十指連心,手臂大約也連着心。無論如何,她不能讓毒素繼續蔓延,侵入心髒。
柔嘉将餘下的藥物直接裝入袖袋,将那手帕綁在殷緒上臂,又用長長的指甲,死死掐在殷緒傷口,直到将皮肉掐破,流出黑色的血。
還不夠。柔嘉低頭,啓唇吻在他傷口,用力吮吸,想要盡可能吸出他的毒血。
洞內沒有瘴氣,殷緒被柔嘉來來回回擺弄許久,終于恢複意識,最先感覺到的,是手臂上的溫熱和柔軟,似乎,還有些濡濕。
舌下有什麽東西,味道發苦,應當是什麽藥。眼前有淺淡的昏黃,說明有光。
殷緒艱難地睜開沉重的眼皮,看見柔嘉淩亂的發頂。她跪坐在他身邊,衣衫不整,低頭彎腰,在……吮吻他的手臂。那手臂烏沉沉的發漲,一看便知是中了毒。
殷緒,“!”
她不怕中毒嗎?怎麽那麽傻?
殷緒心中震動,只是身體沉重,無法做出太大的動作,只能用力縮回手臂。
感覺到手間的掙紮,柔嘉擡頭,對上殷緒那依舊深邃明亮的眼睛。
數不清自己今日哭了多少次,柔嘉卻再顧不得羞恥慚愧,眼淚洶湧而出,撲在他胸口,哽咽喚他,“殷緒……”
她當真是害怕得要死,擔憂得要死,如今見他醒來,又如何控制得住情緒。她只想盡情地哭,連衣襟一側滑落,露出皓月一樣的肩頭,都顧不得。
殷緒望着哭成淚人的柔嘉,手指蜷了蜷,終于擡起,越過雪白的肩頭,溫柔撫住她柔軟的長發與後腦。
輕咳一聲,發現聲音回來了。殷緒将舌下藥物吞下,而後沙啞地問,“不怕……中毒嗎?”
柔嘉本是發洩情緒的時刻,當即答道,“不怕。你若死了,我也不活。”聲音雖小,卻沁染着任性,一時別樣的嬌。
也讓殷緒的心腸,一寸寸盡皆柔軟顫動。他清晰地想起來,她小心翼翼地給他送藥;明豔又赤城地讓他喚她阿珺;無微不至地處處維護他;甚至現在,奮不顧身地将他搭救。
她臉上還有枯枝劃出來的傷口,眼中卻只有他……
他終于明白,當初自己心中疑問的答案。她這樣一朵人間富貴花,錦衣玉食,無數人寵愛,為何要到他這個卑賤的私生子面前受苦?
自然是因為喜歡。
這就是喜歡。
殷緒左手轉到她耳邊,想輕輕擡起她的頭,柔嘉卻僵硬着抵觸,死活不願擡起。
無它,全因她痛快哭完,終于意識到殷緒身上還蓋着她的襦衫,而她只着一件對襟無扣長衫,裏面便是貼身亵衣,什麽也遮不住。
甚至她的左側肩頭還涼嗖嗖的,不需看就知已露出來。
她終于羞窘得面紅耳赤,死死埋着頭,顫聲道,“你……你閉上眼。”
明白姑娘已發覺窘境,殷緒也有些不自在,輕輕“嗯”了一聲。
柔嘉這才拉起衣襟用力合攏抓緊,擡頭見殷緒果然配合地閉上了眼睛,便小心翼翼拿過襦衫,背過身,脫去外衫。
欺霜賽雪的脊背露了出來,細膩如上等瓷器,本是沒有瑕疵的,此刻卻添了一些淤傷和擦傷。
殷緒并不是食言的人,現下卻不知為何,生了耍賴欺負她的念頭,睜開眼睛,正好瞧見那動人心神的脊背。
淩亂的青紫淤傷,像極了他旖旎夢裏弄出的痕跡。一對琵琶骨宛如蝴蝶展翅。
喉頭幹澀發緊,眼眸顫動,他抿唇,努力克制呼吸,大膽甚至是不舍地将那後背看過,這才慢慢合上眼睫。
柔嘉穿好衣衫轉身,低頭羞道,“好了。”
殷緒睜開眼睛,看到她臉上的傷口,動蕩心思盡去,只餘心疼。視線再落到她唇邊,那紅唇因為用力,更顯嬌豔,又沾染上黑紅血跡。
他的血。
她為他受了那麽多苦,還說他若死了,她也不活。
殷緒心跳鼓動,笑了起來,長指揩去她唇角血跡,沙啞道,“傻子。”
柔嘉是第一次見他如此明朗溫柔的笑容,也懂了他行為的意義。喜悅又羞窘地,她挪開視線,又小聲嘟囔,“我不傻,你大膽……”
眼光流轉間,掠過殷緒左臂,柔嘉想起來,還得繼續治蛇毒。拾起放在一邊的外衫,柔嘉用力撕扯,想扯下一條布帶。只是那外衫樣式莊重,用料厚實,針線極為細密,柔嘉根本撕不動。
殷緒大約猜到了她的意圖,輕聲道,“我來。”
他右臂不能動,一只手十分不便。柔嘉将長衫拿過去,雙手扯住衣擺一邊,殷緒單手扯住另一邊,一個用力,撕拉一聲,終于成功撕下布條。
讓殷緒擺好手臂,柔嘉拆開香囊,将雄黃粉撒在傷口,又用微濕的布條一道道包好。
做完這些,柔嘉又喂了兩片解毒藥片,讓殷緒吃下。
處理好左臂,剩下的是右臂。柔嘉完全不懂如何接骨,甚至一動不敢動。
殷緒也知自己這條手臂是摔折了。露出一個安撫的表情,他虛弱道,“不怕,幫我撿一根粗樹枝來,要直的。”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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