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我要去找殷緒◎
懸崖之上, 蜿蜒曲折的山道上,不幸而又幸運的,薛非當先遇到的是一個面生的公子。那公子是庶出, 此次來只為嶄露頭角,與羽林衛和薛府都不熟。
薛非策馬而立,沉聲朝他喊,“驸馬落入那邊山崖, 快喊人來!”
那公子沒有看出薛非的僞裝, 只是頗為熱心, 又覺得興許能立功, 立即調轉馬頭去尋人。
薛非松了一口氣,重新回到懸崖, 下到崖下,收起了工具。
崖下深林中幾乎已是伸手不見五指, 薛非點燃了火把。又和平安尋找了一會兒, 他們仍舊一無所獲, 漸漸卻被霧氣熏得頭昏腦漲。
再繼續下去, 不僅找不到驸馬, 他們兩人也會折進去。薛非與平安自覺身死事小,若是被發現,連累國公和公主事大。兩人無法, 只能先行離開。
崖上, 三個武将跟随在少年天子身邊, 只一個百裏仝全心全意, 薛懷文與殷烈都牽挂着懸崖那邊的事, 顯得心不在焉。
薛懷文擡頭看了看天色, 落日熔金, 萬道光線漸漸隐沒,整個森林将要陷入黑暗。
黑暗中的獵場更是危險重重。也不知殷緒那邊,情況如何了。
薛懷文轉頭又看向殷烈,對方顯然不擅長做僞,臉色凝重得仿佛能滴出墨汁,連皇帝喚他竟也沒有聽見。
陳昱笑着又喚了一聲,“殷愛卿,今日怎麽沒見你大展雄風?”
正擔心着殷弘的殷烈終于回過神來,連忙拱手行禮,“皇上面前,微臣不敢賣弄,只求護衛皇上。”
陳昱十分愉悅,“你們殷家世代忠心,朕深感欣慰。”
殷烈更顯恭謹,“為皇上盡忠是臣子本分。”
薛懷文微微挑眉,心道你們盡忠到是非不分、助纣為虐的地步,也是一種能耐。
正說話間,忽然一個面目周正的公子縱馬疾馳到衆人跟前,翻身下馬,單膝點地,抱拳行禮道,“皇上,有羽林衛來報,驸馬于東南山崖處墜崖,求皇上派人救援!”
薛懷文猛地坐直身子,臉上露出焦急:墜崖,怎麽會墜崖?!他差點脫口而出,但顧忌着皇帝還未開口,又生生按捺。
殷烈也是坐直了些,眉頭擰出深深的溝壑:殷緒墜崖,弘兒呢?怎麽還不見蹤影?
陳昱卻是眉宇間掠過得色,故意裝出驚詫的模樣,“墜崖?怎會墜崖呢?”
那公子道,“草民也不知,只想着趕緊救人,故速來禀報陛下。”
陳昱自然不想去救助殷緒,只是總得裝裝樣子,故意擔憂道,“驸馬與皇姐伉俪情深,不料竟發生此等事,是朕疏忽對不住皇姐,衆卿快速速随朕去救援!”
說着便調轉馬頭,率先朝東南方向行去,模樣雖緊急,馬速卻不快,還朝後看了兩眼,盯着薛懷文的行蹤。後邊百裏仝連忙縱馬跟上。
薛懷文略一沉吟,陳昱只怕不僅不願去救,還會拖着他與百裏仝。殷烈也指望不上,他還得另尋一個萬分信任的人。
一個令他萬分信任,熟悉埋伏地點,此刻也不會被陳昱拖住的人——答案只有柔嘉。
陳昱沒有開口,自己“多此一舉”,必然會得罪陳昱,只是事關殷緒性命和女兒的終生幸福,薛懷文不得不這樣做。
既然不得不承擔得罪陳昱的後果,但薛懷文覺得,可以拉一個人下水。他揮動缰繩,幾步趕上殷烈,焦急道,“親家公,此等大事,恐怕得讓公主知曉。”
殷烈也不知怎麽回事,心中升起強烈的不詳預感,眼睛直直盯着東南方向。薛懷文說得在理,他不能反對,只含糊道,“當……然。”
薛懷文左右看了一番,看到了那個報信的公子——很是陌生的一張臉,出身應當不高,那麽便不會卷進高處的各種紛争;願意奔馳為殷緒報信,至少和殷緒是沒有沖突的。
那公子原本還想為皇帝帶路,只是不曾想皇帝如此慷慨激昂,如此急于救人,連說出帶路之語的機會都未給他,就匆匆策馬前行。那公子一時怔愣,下意識将馬驅到一邊給皇帝讓路,立在一邊不知該如何是好。
薛懷文策馬前行幾步,低頭沖那公子道,“賢侄,勞煩你幫個忙,回行宮知會公主一聲。”
那公子父兄确實在朝為官,只是父親已逝,兄長是微末小官。薛懷文一聲“賢侄”,實屬大大的擡舉。
那公子頓時受寵若驚,連忙拱手,“國公大人放心,在下必定辦妥!”
說完便志氣昂揚地離開了。
前邊陳昱也發現了薛懷文的動作,皺了皺眉,但沒有出聲。東南山崖他知道,那裏崖高地險,崖下也沒有能逃生的水路。殷緒先是被殷弘帶人圍殺,後又墜崖,必然兇多吉少。
既然斷定殷緒多半是死了,陳昱覺得,他拖住薛懷文不去救援尋屍已是周密,再要阻止薛懷文派人通知柔嘉,則是畫蛇添足了,倒容易引人懷疑。因此陳昱雖不快,到底沒有出口阻礙。
往前又行了一段路,夜幕一層層壓下來,一群烏鴉忽地從狀若鬼魅的深林裏飛出,驚得衆人馬匹原地不安地踏步。
百裏仝看了一番周圍的景象,皺眉道,“皇上,天色昏暗,林中危險,老臣請皇上保重龍體先行折返,搜救驸馬一事,可交代給臣等。”
陳昱心中得意,面上仍是焦急道,“皇姐對朕恩深義重,驸馬身陷危險,朕豈可作壁上觀?!”
百裏仝勸道,“皇上赤誠之心可昭日月,只是皇上安危關乎江山社稷,還請皇上保重龍體!”
陳昱皺眉,堅持策馬又前行了幾步,兩只野獸的黑影窸窸窣窣從路旁的樹林跑過,驚得馬匹又是亂踏。
百裏仝失聲,“皇上!”
情勢如此,薛懷文和殷烈也跟着附和,“請皇上保重龍體,不要親身涉險。”
陳昱只得煩躁地皺眉嘆息,“如此朕便折返罷。殷烈,接下來便由你帶人前去,一定要救回驸馬!”
陳昱是故意選擇殷烈,他知道這位大将軍極為不喜自己的二子,和自己的長子卻頗為默契。此次埋伏殷烈未必不知道。就算當真不知道,此時帶人前去,若遇着殷弘,聽殷弘一說,也該懂了。
殷烈與殷弘父子對皇帝皆忠心不二,面對自己和殷緒的沖突,他們知道該怎麽選。就算殷烈對殷緒還殘存着一點血脈之情,殷弘已經入局,長子和次子之間怎麽選,他也該知道。
殷緒已是死定了,再不可能有一線生機。
殷烈是殷緒父親,派父親去救助兒子天經地義,沒有人會心生懷疑。陳昱覺得這個計劃已經萬無一失。
殷烈心中仍擔憂着還未折返的殷弘,抱拳領命道,“微臣遵命!”
帶着身後的一隊羽林衛,殷烈策馬而去。陳昱裝作仍舊牽挂的模樣,駐馬觀望良久,這才調轉馬頭,“衆卿随朕回去罷。”
薛懷文面沉如水地跟了過去。
另一邊,暮色降臨,柔嘉踏着夕陽的一點餘晖回了自己住處。
知夏見她心事重重,特意從膳房端了一碗甜羹過來,勸道,“晚膳不知何時開始,公主先墊一墊。”
柔嘉看着那瓷碗,心思卻還在殷緒那邊,蹙眉道,“我吃不下。”
見春故意打趣哄她開心,道,“公主多少用一些,否則驸馬回來,公主都沒有力氣為他卸甲。”
柔嘉扯出一抹無力的笑容來,見春又道,“公主先用着,奴婢去閣樓看看有沒有人回。”
怔怔看着見春上樓,柔嘉這才鎮靜一些,接過細膩瓷碗,低頭細吃起來。
不多時見春蹭蹭下樓,走到柔嘉身邊,一臉疑惑道,“奴婢遠遠看到有人打馬回來,模樣急匆匆的,仿佛有什麽要緊事。”
柔嘉本就擔心,這下更是坐不住,将碗還給知夏,拿帕子拭過唇,便匆匆往正門行去。兩個婢女連忙跟上。
剛走到行宮正門,便遇見那位公子。對方見着她,速速下馬行禮,“公主殿下,國公令我前來禀報,驸馬于東南山崖處墜崖!”
柔嘉心尖一絞,膝蓋一軟,差點倒下身去,見春與知夏連忙扶住她。
柔嘉眼眶已熱,拼命忍住,貝齒用力咬住下唇,讓自己冷靜。待力氣恢複了一些,她邁步便往外走。
知夏連忙拉住她,也是紅了眼,既擔心驸馬,又心疼柔嘉。她道,“公主,您這是要去哪啊?”
柔嘉壓住嗓音裏的顫,決然道,“我要去找殷緒。”
見春急得快哭了,“天已黑了,林中那麽危險。山崖那麽遠,您又不會騎馬……”
柔嘉倒是當真被提醒得冷靜了一些,回身問那公子,“國公爺呢?”
見美人落淚,那公子面露不忍,安慰道,“國公爺已随皇上去救助驸馬了,公主放心。”
父親和陳昱在一起。意識到這一點,柔嘉反而更加擔心。陳昱出發前便拖着父親,知道殷緒墜崖,只怕更不會讓父親去救助——他甚至不會願意去尋找屍身,否則被人看出殷緒身上的打鬥痕跡,徒惹麻煩。
她只能靠自己。殷緒說過他不會有事,那他便不會有事。他一定在等着她。
柔嘉将下唇咬得快要流出血來,強迫自己冷靜思考。陳昱帶走了絕大多數人馬,此時行宮只有一個李公公總管所有內務,一個羽林衛參軍統管宮內守衛。她必須借助他們的力量。
對了,還有一個太醫,此時正是她萬分所需。
柔嘉轉頭吩咐道,“去請駐守此地的李公公來,讓他帶一個善騎馬的內侍,再向羽林衛參軍要一隊護衛。”
見柔嘉恢複條理,見春行了一禮,立即去辦。
柔嘉回頭又看那公子,這才看清他的樣貌,只覺得眼熟,略一回憶,很快記起來,這是上輩子殷緒最得力的下屬,忠武将軍周淩風。
同殷緒一樣,周淩風亦是出身卑微,此時應當還未入朝,身份十分單純。為人的話,在柔嘉有限的記憶中,當是爽快正直。
父親派他來報信,應當也是信任他的。
柔嘉道,“一會兒本宮去山崖,你随行護駕。”
行宮的護衛全是羽林衛,此刻她不得不依靠他們,卻又并不信任他們。多一個能被信任的人,總歸是好的。
周淩風猶豫道,“如此夜晚,公主……”竟然要親身前往麽?
柔嘉威嚴地打斷他,“按本宮說的做。”
周淩風只得抱拳領命。
柔嘉捏緊手指,看了看天色,又望望樓閣的燈火,轉頭吩咐知夏,“去拿香囊裝一些雄黃粉來。”夜裏的森林難免也有蟲蛇,帶上此物十分必要。
知夏也立即去辦。她從柔嘉的言行中看出,公主這是要即刻去尋驸馬。夜路難行,危險重重,可此刻國公爺只怕被皇帝掣肘,要救驸馬,還得她們公主。
知道驸馬對公主是多麽重要,也知公主只怕如逼婚那次一樣鐵了心,因此知夏再怎麽擔心柔嘉,也沒有出言勸阻。
柔嘉一一吩咐完畢,親自去找尋太醫——只是她看見的,是個一瘸一拐的太醫。
柔嘉蹙起秀眉,煩惱地盯着他。
太醫連忙跪在地上求饒,“公主殿下恕罪,微臣只是見了幾株難得的草藥,一時心喜忘形,這才崴了腳……”
崴了腳不便騎馬,也無法行走于山路,而時間根本拖不起。柔嘉煩道,“将你的藥箱拿來。”
那太醫命徒弟拿來藥箱,打開,一一給柔嘉說明,“這是吊命的人參,含在舌下即可;這是消炎止血的藥丸,能治刀劍創傷、跌打損傷;這是清熱解毒的含片……”
柔嘉将藥箱給周淩風背上,又回到了行宮大門處。
片刻之後李公公小跑着帶了人過來,知道要出行,各個手裏舉着熊熊燃燒的火把。
柔嘉看了眼李公公。這是陳昱身邊的管事太監之一,先帝朝時便在翔龍殿伺候,同先帝與太後感情頗深,為人勤懇本分,不如劉喜會鑽營,一直不得升遷。
柔嘉篤定,他一定不知陳昱暗害殷緒之事。
李公公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來不及說話,就聽柔嘉堅決道,“事不宜遲,本宮這就走,你繼續留守此地。”
李公公猶豫着勸,“殿下,夜裏實在危險,您……”
柔嘉滿心都是殷緒的安危,來不及理會他,下令道,“去馬廄。”
柔嘉被那個善騎的內侍護着,上了一匹黑色駿馬,其餘人手也各自上馬。
這時知夏也已來到,快步上前,将裝了雄黃粉的香囊挂在柔嘉腰間,又塞了一個火折子在她袖中,擔憂地囑咐着,“公主一定要萬分小心。”
她與見春都不會騎馬,只能萬般無奈地留在行宮等候消息。
“我知道,走。”柔嘉緊迫地應了一聲,護着她的太監應聲上馬,坐在她身後,囑咐一聲“公主抓緊”,而後一揮馬缰,縱馬奔出。
山林的夜空異常冷冽深邃,沒有月光,星子逐漸顯露,散發出燦爛的光輝。
柔嘉無心欣賞,強忍眼眶澀意,抓緊馬鞍催促,“再快些。”
太監原本擔心颠着柔嘉,驅馬速度并不快,聞言只能加速。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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