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他不能死◎
正是以多欺少的時刻, 斷崖兩側的樹林,忽然篤篤射出利箭!
那利箭筆直朝黑衣人而去。
敵暗我明,斷崖上視野開闊, 黑衣人就是活靶子。他們的铠甲更簡略一些,毫無防備,竟是頃刻間,就有兩人一馬中箭。受傷的慘叫聲、馬匹受驚的嘶鳴一同散開, 包圍圈頓時一亂, 有人甚至被自己的同伴撞倒。
變故突生, 殷弘臉色驚疑不定, 猛地望向樹林:怎麽回事,是有人亂箭射錯, 還是……中了埋伏?
猶豫間很快又有利箭射來,攜帶萬鈞之勢, 發出破空的聲響。盡管羽林衛已有防備, 仍是有一人中箭落馬, 又被馬匹狠狠踩踏。
形勢容不得人多想, 殷弘弓箭對準殷緒, 猛地射出——無論如何,只要殺掉殷緒就好了。
殷緒卻是不退反進,快速搭弓上弦, 近距離之下, 很快射殺兩人, 又輕巧地一偏頭, 避過了殷弘的箭矢。
有兩名黑衣人奔向左側樹林, 欲要解決林中的埋伏, 但他們的武器只有刀, 遠程之下根本不敵弓箭,很快又被射死。
餘下的黑衣人舉刀砍來,殷緒将手中長弓砸了過去,拔出腰間長刀,冷臉狠狠橫劈。
殷弘冷箭又到,殷緒往旁邊一避,一個使力,将對手逼到了箭鋒之下,那人中箭倒地。
殷緒和黑衣人混戰一團,不再便于射箭,不然恐怕會誤中殷緒,屆時不說傷到他,也會幹擾他的動作。樹枝上的平安與薛非四人,默契地重新進行了分工,左側留一人在樹上放箭,一人下去幫助殷緒,右側平安和薛非則仍在樹上,調轉箭頭,專心牽制殷弘。
他們都穿着類似羽林衛的铠甲,又把臉塗黑,下巴和耳朵也做了僞裝,并不擔心被人認出。
殷弘亦一身明光铠,一時半會射不穿,平安與薛非大膽地沒有留手,簌簌朝他射去——只要能幹擾他,或者将他射下馬去喪失行動力,目的便算達成。畢竟是薛府的姑爺,他們只當殷弘是愚忠,不想下殺手。
殷弘本想射殺左側樹上的埋伏者——他已根據箭矢射來的方向,判斷出了他的位置,但平安與薛非的幹擾讓他屢屢失手。
該死!殷弘眼中生恨,臉色更加冷酷。避過接連射來的箭,狠狠射向左側的樹林,竟然一下将那人射中。只聽啊的一聲慘叫,那人跌下大樹,沒了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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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與薛非頓時臉露不忍與憤怒,加快速度朝殷弘射箭。只是顯然殷弘的中郎将之位不是白白得來,竟然每次都安全躲過,甚至動作都絲毫不亂。
确認左側樹林已經沒有埋伏者,殷弘的箭矢對準平安與薛非這邊。他策馬跑動起來,狠狠一箭射向平安躲藏的方向,平安險險避開。
那邊殷緒得到幫助,壓力一減,臉色更加沉着,手中橫刀橫劈豎砍,戾氣四溢。
血腥味濃烈得嗆鼻,連殷緒英俊的臉上也沾染少許。殺到最後,所有人都已倒伏于地,只剩殷緒橫刀立馬,胳膊流着血,面色森冷,煞氣橫生。
而殷弘
已奔近了他身邊。殷緒眼神亮如雪狼,飛速還刀入鞘,亦策馬跑動幾步,彎腰撿起地上長弓,狠狠射出最後一支箭,被殷弘躲過。
所有人都沒有箭了。平安和薛非面面相觑,殷弘與殷緒已近到眼前,彼此向對方揮刀。
勝敗在此一局。殷弘沒有輸的餘地,否則一定會被陳昱重罰;甚至不只是重罰,而是殺人滅口。且他本人亦有自己的驕傲與執念,寧死都不願輸給那般“卑賤的”殷緒。
而殷緒,他只是,不想死。
靠近的時候,他便感覺到,這次殷弘穿了铠甲,比上次更難對付。但他不想輸,輸了便是死。他沒有做過惡,憑什麽要死呢?憑什麽要死在這些裝模作樣、冷漠無情的人手中?
殷緒眼神冰冷,格開對方的刀,狠狠劈向他胸口,橫刀撞到铠甲,發出刺耳的聲音。
殷弘亦是咬牙,專往殷緒铠甲上的薄弱處砍。
眼看着兩個姑爺已經拼起命來,平安和薛非四目相對,一時都沒了主意。
猶豫的功夫,顯然殷緒更勝一籌,終于将殷弘的刀打落,那刀劈在殷緒身下的馬背上,劃出一道傷口,不深,卻也足夠馬匹發狂。
殷弘沒來得及去撿掉落的刀,殷緒一刀砍來,砍在了之前的刀口上,終于穿透铠甲,劈進了殷弘血肉,痛得他臉色漲紅,額頭冒出冷汗。
刀勢已盡,殷緒想要拔刀,卻發現拔不出來——那刀卡在铠甲裏了。
殷弘殺紅了眼,不顧胸前的傷,擡手将自己駿馬的馬缰,死死纏到殷緒馬匹的脖子上,一手扯住殷緒右臂,另一手成拳,狠狠打向殷緒面門。殷緒連忙擡起另一手格擋。
一切發生在馬上,而兩匹駿馬被迫一起狂奔,竟是發狂之中,奔向了斷崖。
殷弘根本不管這些,腦中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殺了眼前之人!
他猙獰如地府出來的修羅,近距離之下,專攻殷緒要害。殷緒亦是沉冷如遠古無情的戰神,奮力還擊。
下一刻兩人身下一輕,馬匹掉落山崖,兩人亦如斷了線的風筝,朝崖下墜落,墜落途中,卻還在纏鬥!
那邊平安和薛非下樹營救,卻已是來不及,只在崖邊喚了一聲“驸馬”,驚慌而又無措地看兩人下墜。
殷弘受了傷,氣勢雖狠厲,力氣卻終歸變小。殷緒終于找到機會,雙手死死掰住他的頭顱,咬牙用力往旁邊一扭。
卡擦一聲,殷弘的頸骨和氣管一起碎裂,扒住殷緒的雙手一松,眼中帶着巨大的不甘,卻終究漸漸渙散了眼神。
下墜的速度越來越快,疾風刮得殷緒臉頰生疼。噼裏啪啦地撞過一棵樹叢,巨大的岩石迎面而來。關鍵時刻,殷緒終于拔出了卡在铠甲裏的刀,快速扔掉,而後扯着殷弘護在自己身下。
砰的一聲,伴着巨物砸在岩石上的聲響,殷弘全身的骨骼碎裂大半。殷緒亦是被猛烈的沖擊撞得大腦一暈,右胳膊一陣劇痛,再抓不住殷弘。
他整個人翻滾着落向巨石一側,又是一陣下墜,糊裏糊塗中又撞過不少樹枝,最後終于落在了地面。
那地面鋪滿了厚厚的樹葉,滿是腐爛的味道,卻足夠柔軟,救了殷緒。
殷緒只覺得大腦一陣昏沉,動了動,曲起的左臂忽然傳來刺痛,不知是被什麽咬了。他想要起身查看,卻終究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懸崖之上,平安臉上再不見輕快,求助地看向薛非。薛非平日一言不發,關鍵時刻卻是能拿主意的,很快道,“帶着他們的屍體,下崖。”
平安醒悟過來,薛非說的屍體,是薛府的兩位兄弟。無論如何,他們不能将屍體留在此處,否則被人發現,必定牽累國公府。此刻他們得趕緊下崖,是死是活,都得先找到驸馬。
他們從崖下上來,本就帶着工具,下崖是可行的,只是此時帶着兩具屍體,頗費了一番功夫。
收起工具,匆匆将屍體藏到茂密的灌木叢中,平安與薛非做下記號,而後緊急尋找起殷緒來。
崖下光線昏暗,植被茂密,随着時間推移,起了朦胧霧氣。兩人眼前漸漸模糊,壓低聲音喊着“驸馬”,卻沒有絲毫回應。
半個時辰後,他們找到了殷弘軟塌塌的屍體,卻還是沒有找到殷緒。此時是六月,毒蟲猛獸出沒,崖下霧氣缭繞,只怕其中還有瘴氣。殷緒在這種環境中多待一刻,便多一刻的危險。
薛非心內焦灼,面上卻還是毫無表情,想了想,道,“你将屍體掩埋,我上崖上求助。”人多總歸力量大。
平安憂郁問道,“那若是先來的是皇帝呢?”只怕不會救驸馬,還會補刀。
薛非也很為難,“回薛府求助,一來一去一個晚上,來不及。”只能祈禱先遇到的是國公爺,或者賭皇帝人多不敢動手。
平安也沒有很好的辦法。遲一刻,殷緒便多一份危險,最後他只能憂愁道,“非哥小心。”
兩人各行其是,薛非照舊用工具上了懸崖,此時已是烏金西墜,百鳥歸林。
薛非又将自己的臉塗黑一點,找到一匹還能騎的馬,快馬加鞭,往人多的地方馳去。
他只希望,他能幸運地最先遇到薛懷文,否則極有可能被識破假冒羽林衛,然後當場被抓獲,牽扯出驸馬,導致驸馬更被皇帝痛恨。
懸崖之上薛非策馬狂奔,懸崖之下平安默不作聲地挖坑埋人。而不見天日的深深溝壑之中,茂密枝葉掩蓋之下,殷緒昏昏沉沉地醒來。
眼前的世界在搖晃,又朦胧地看不分明。殷緒艱難地使出全身力氣,也只将頭擡高了幾寸。
身體已不再疼痛,只是異常麻痹,仿佛感覺不到。殷緒滞澀的大腦模模糊糊晃過一個念頭:自己情況太過不妙。
力氣用盡,腦袋再度壓到柔軟的地面,殷緒大口喘息着,耳邊全是自己的呼吸聲,和忽快忽慢的心跳聲——快得仿佛即将蹦出胸腔,又慢得仿佛下一刻就要停跳。
也許他會死。殷緒隐約意識到了這一點。
為什麽除了呼吸聲和心跳聲,他什麽也聽不見?薛非他們呢,已經離開了嗎?
殷緒張了張嘴,感覺不到自己的舌頭和嗓門,也發不出一點聲音。
一滴露水在葉尖輕顫着,随後脫離,嗒的一聲,落到殷緒臉上,又順着臉龐滾落。朦胧的世界裏,他分不清那些盤旋的老藤、陰森的樹影,只覺得狀若蟲獸,危機四伏。
殷緒再一次想到,也許他會死。五指扭曲地扣緊地面,抓出一個深深的印痕
他不能死。
他還記得,他對她說過自己不會有事,也說過不會讓皇帝陰謀得逞。他不能食言。
她那麽愛哭,如果他死了,她一定會哭腫雙眼。
他不能死,她還在等他回去。
殷緒重新積蓄力量,再一次擡頭,艱難地轉動,尋找生機。透過茂密的枝葉,他終于隐約看到,不遠處的懸崖峭壁上,有一個藤蔓半遮半掩的洞口。
殷緒咬牙,右臂已經不能動了,他将左臂繃得請緊鼓起,終于讓自己翻了一個身,而後一步一步,艱難地往那裏爬去。
他必須離開這個溝壑。否則不說毒蟲野獸,便是這樹林裏的露水和瘴氣,就能很快要了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