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窘迫得不敢面對他◎
殷翰的慘呼與痛罵不加壓抑, 在這寂靜的夜,顯得格外響亮,很快引了人來。先是滿面怒容的殷烈與緊步跟随的殷正, 接着是匆匆穿衣的秦氏與周氏。
就連薛瓊,也随着殷弘過來了,她伸手欲要攙扶受傷的殷弘,殷弘不着痕跡地往旁邊一避, 昂首闊步往前。
進來的人, 同出門的人, 在庭院中遇着。
殷烈借着屋檐下燈籠的火光, 看清了殷翰凄慘的模樣,勃頸上的青筋頓時冒了出來, 禁不住咬牙:那個畜生,又将弟弟打成這樣!
“翰兒。”他伸手欲扶殷翰, 薛非見狀松手, 殷翰便倒向殷烈懷中, 慘戚戚哭了出來, “爹……”
殷烈聞到了殷翰身上濃重的酒氣, 只是他哭得如此傷心,令殷烈心軟,只更恨殷緒:便是翰兒醉酒犯渾, 也不是他下此重手的因由!這個逆子簡直六親不認、泯滅人性!
這一刻, 他恨不得六月二十八快來, 好早早除掉這個畜生。
周氏也看清了殷翰的慘狀, 撲過來扶着他的肩背就是一陣哭, “翰兒, 我的翰兒, 誰把你打成這樣,這是要我的命啊!”
“娘,我好疼……”殷翰見到親娘,只覺得渾身更痛,哭得幾乎肝腸寸斷,顧不上說話。
母子兩哭成一團,殷烈更是心疼,低聲道,“忍着點……”說着咬牙一個用力,将殷翰脫臼的手臂一扭一推,殷翰“啊”地慘叫一聲,差點又痛暈過去。
周氏大哭,“我的翰兒!”又扭頭滿臉是淚地瞪着薛非,“你們誰把我翰兒打成這樣?是殷緒那個孽種對不對?除了他沒人敢下這樣的狠手!”
殷翰到底是将軍府的受寵公子,在周氏心目中,是極其高貴的,她不信除了殷緒,誰還敢打他,尤其手段如此狠辣。
采秋站在薛非身側,皺眉,道,“你一個妾氏,竟對府中公子、堂堂驸馬如此出言不遜?”
周氏哭吼道,“便是公子驸馬,也不能這般打人!”
殷烈确信,殷翰手臂脫臼,必然是身負武藝之人的手臂。他見過太多次殷緒毆打殷翰,這一次自然也認定是他。既然殷緒出手了,那殷翰臉上的傷,自然也是他的惡行,沒有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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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薛非與采秋,南華院屋內無人出來,但門內燭火煌煌,顯然人都在。
殷烈将殷翰交給管家,上前一步,護在周氏身前,拱手面朝屋門,義正辭嚴道,“公主殿下,微臣一向尊敬你,只是今夜驸馬将親弟打成這樣,微臣不能不管。還請讓驸馬出來,給微臣一個教訓兒子的機會!”
秦氏、殷弘與薛瓊站在後一些的位置,一言不發,隔岸觀火。
柔嘉已經梳妝整理妥當,聽見外邊的聲音,想到這是與一品大将軍與夫人的對峙,便又換了一件莊重的熾金錦繡大袖衣,頭上新插兩只金鳳銜珠步搖,一時間貴氣逼人。
她撫平腰間玉帶,看向重新變回冷厲模樣的殷緒,溫聲道,“驸馬放心,此事有我。”
殷緒聞言望她,雖不置一詞,眼神的冷卻緩緩化開。
見春将廳堂的正門打開,柔嘉同殷緒一前一後跨步出去,兩人表情都冷。
柔嘉在門前的廊上站定,居高臨下看着院中殷烈,一時神情竟有些睥睨。她冷冷想,曾經的許多次,殷烈是不是也這樣,不分青紅皂白,肆意打罵殷緒。而殷緒面對如此是非不分的殷烈,潑辣狡猾的周氏、漠不關心的秦氏一房,是不是也這樣,百口莫辯。
柔嘉威嚴地看定殷烈,冷聲道,“是我令他打的。”
怒不可遏、叫嚣着要教訓殷緒的殷烈,被柔嘉的當頭一句,弄了一個目瞪口呆,心中暗道失策:他怎麽忘了,這位公主是個極其護短的。
周氏氣急了,仗着有殷烈寵愛,不管不顧上前,“縱然你是公主,便能讓人如此打傷我的翰兒了?瞧瞧我的翰兒多慘,他還是個孩子呀,老爺……”
說着,竟似哭得不能自已,柔弱地倒向殷烈。殷烈倒還有些分寸,不欲大庭廣衆晚輩面前輕佻失态,便往旁邊避了一避。周氏頓了頓,只能拿帕子掩臉,側身痛哭,只盼哭得殷烈更偏向她,重罰殷緒。
柔嘉想着,好一個十八歲的孩子。從前的每一次,周氏都是這樣颠倒黑白的?
她轉頭看向身側漠然站立的殷緒,卻只見他臉上一片冷然,一言不發。
不屑于與周氏争論,柔嘉冷靜地看向殷烈,“如此深夜,他醉醺醺翻窗闖入我房中,還輕佻戲弄我的婢女,大将軍,你說他該不該打?”
“什麽?”殷烈聞言瞠目結舌,下意識不敢置信,“不可能罷?”他知殷翰喜歡與狐朋狗友吃喝玩樂,舉止也有些輕佻,但也不至于膽大包天到這個地步。
柔嘉冷哼,“難道本宮還會與你撒謊耍詐?”
殷烈自然不敢懷疑柔嘉,不說她是先帝禦旨冊封的公主、太後的心尖寵、皇帝的救命恩人,便說柔嘉公主素來品性高潔令人信服,就不是會撒謊耍詐的。
說來也是,醉酒的人犯渾,什麽事做不出來!他以為殷翰只是有事去南華院,因喝了酒有些失态,沒想到實情竟是如此。這個混賬!
那便殷翰被逐漸變涼的夜風一吹,倒是有些驚醒了,忙忍痛嚷嚷道,“我以為回的自己的院子!那個婢女,我也以為是我的婢女!若不是喝醉,給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冒犯公主啊!”
還敢說!殷烈青筋直冒,狠狠瞪他,厲聲大喝,“那你又為何要喝醉!”被他罵了多少次了,還出去喝!喝醉了便知道翻窗回南華院,如此習慣,還能避開府中守衛,是不是以前翻了許多次!
如今釀出這個禍端來,這個混賬!
殷翰不敢說話了。殷烈又瞪向周氏:看你養的什麽兒子!周氏吓得一抖。
無論殷翰是有意還是無心,後果卻是造成了。且殷緒與采秋打就打了,她不後悔。柔嘉忽略殷翰,看着殷烈又道,“驸馬為救護我等,将殷三公子制服,他卻對驸馬出言不遜、破口大罵,于是我便令婢女掌嘴。大将軍,你說他該不該打?”
殷烈已是臉色讪讪,拱手道,“該打!公主說得對,該打。”
知夏适時端了兩杯茶水過來,柔嘉先拿過一杯,極其自然地遞給殷緒。
殷緒瞧了瞧她,沉默着接過,幽冷如冰的眼眸深處,浮現幾絲溫柔。
柔嘉自己又拿了一杯,不緊不慢喝過一口,最後冷聲道,“此事既已明晰,大将軍便将他帶走處治罷。”
說的是處治。意思是還得懲罰殷翰,好讓南華院消氣。
殷烈将腰又彎了些,拱手道,“微臣一定好好處治,給公主一個交代!”
柔嘉默不作聲,殷烈狠狠瞪向殷翰,咬牙吩咐,“将這個逆子,押去祠堂!”
眼看這是要動家法,周氏連忙哭道,“老爺,這……”
殷烈粗暴地打斷她,“還有你!也去祠堂外邊跪着!”周氏大哭。
一地雞毛着實丢臉,殷烈拱手道,“公主見笑,微臣告退。”
柔嘉仍不做聲,殷烈更覺難堪,帶着殷正、殷翰、周氏幾人出去,秦氏連忙跟上。
殷弘最後才走。從柔嘉出現的那一刻起,他的視線便一直落在她臉上。見她雖受了驚,但并未吃虧,殷弘的心放了下來,眼神轉為溫柔。
此刻該走了,但殷弘有些不舍,側着身,又回頭深深看了柔嘉一眼。柔嘉已同殷緒并肩回屋,他只看到她窈窕的背影。
身側薛瓊本已随着秦氏走了兩步,眼角看見殷弘沒有跟上,便回頭等他。
她看到了他那,留戀難舍的目光,不由得掐住了掌心。
她再也不能用夫君只是在看殷緒來欺騙自己,是痛恨的眼神,還是纏綿的目光,她不傻,她分得清。
薛瓊覺得天旋地轉,整個世界都冰冷起來。
殷烈當着列祖列宗的面,打了殷翰五十杖,無論周氏與下人如何求情,他都沒有松手。
夜闖公主卧房,往重了說可以是死罪,殷烈絲毫不敢手軟。
殷翰哭爹喊娘的聲音太過滲人,連南華院都聽得到,幾個婢女各自嫌棄地去關門關窗。
柔嘉與殷緒回轉卧房。殷翰的事情處理完畢,之前在耳房的尴尬,清晰浮現在柔嘉心頭。她已退去了那莊重華貴的大袖衣,一身淡雅繡花薄衣,拘謹地坐在羅漢床一角,低頭誰也不看,蔥白的手指攪在一起。
這是第一次殷緒與殷翰對峙,最後卻沒有受到懲罰。相比他的以硬碰硬,柔嘉卻是以理服人,将他從“六親不認的逆子”,轉換為有情有義的勇士。
殷緒心中柔軟,走近兩步,想與她說一聲謝,柔嘉卻是輕輕擡睫看他一眼,而後抿唇,默默往後退了一些。
殷緒頓時疑惑。他又往前走了一步,柔嘉再度擡眼瞥他,低頭後退,卻退無可退,挨上羅漢床的床架,緊緊擠過去,像害怕危險的幼兔。
殷緒不禁停步,低眉思索:他做了什麽,令她忽然怕她?
柔嘉不是怕他,柔嘉只是一想到耳房的事,便窘迫得不敢面對他。他們若是親密倒也還好,可殷緒根本與她不親——半生不熟的尴尬最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