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看傷疤◎
“你進來。”柔嘉輕輕地朝殷緒揮了揮手。
殷緒看向她, 柔嘉眼神溫軟,背後是滿滿的人間煙火氣。有甜湯的味道拂來。殷緒沉默轉身,邁入門中。
柔嘉遣退了粗使婢女和小厮, 令知夏和顧嬷嬷關上門窗,只留正對耳房的那一扇。
殷緒站在幾步開外的位置,柔嘉又朝他招手,“過來, 這邊涼快。”
殷緒沉默着又邁了兩步, 站到柔嘉身邊。有風從窗口吹進, 帶來陣陣涼爽——确實如她所說。
謹慎地确認了窗外無人, 柔嘉看向殷緒,面色認真, 壓低聲音道,“他是想, 在獵場布下殺招?”
殷緒點頭, 這種一點就通的對話, 讓他感覺一派輕松, 只是面上不顯。
柔嘉蹙起秀眉, 思索着既然确定了陳昱的下一步,自己又該如何做呢?
殷緒低頭定定望着她,見她憂慮, 道, “不必擔心, 我已有了初步想法, 晚間再與你說。”
這麽快就有想法了?柔嘉聞言擡頭, 慢慢眨了眨眼, 緊接着, 又意識到新的一點:他與她說了好長一個句子,甚至是明顯地在安慰她。
殷緒見她長睫小扇子一樣扇了一下,清澈眼眸中漾動着淺淺的驚訝,接着柔和的眼尾緩緩上翹,紅唇也跟着上彎。驚訝變成了驚喜。
“好。”柔嘉笑了起來。這裏确實不是說些要緊事的地方,殷緒也說是初步想法,等他完全想好,再說不遲。
殷緒感覺到,看着柔嘉笑,自己的嘴角也有要跟着翹起的趨勢,他皺眉壓住,頓了頓,道一聲“我去練武”,這才離開廚房。
殷緒走後,顧嬷嬷愁容滿面地走近,喚了一聲,“公主……”可惜她們老的老,弱的弱,看着公主驸馬受傷害,卻無法幫忙。
柔嘉拉住她的手拍了拍,“嬷嬷別擔心,我明日去找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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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時竈上的綠豆羹熬好了,柔嘉精心選了一個五光十色的琉璃盞,将綠豆湯盛入,放在窗邊澄涼,這才裝入托盤中,端了出去。
殷緒在玉蘭樹下練箭。那玉蘭樹已有些年頭了,樹幹粗壯,枝繁葉茂,開出荷花一樣大而潔白的花朵,又灑下濃密的樹蔭,确實是一個夏日練武的好地方。
殷緒将一個箭靶用繩索挂在樹枝上,讓平安晃動箭靶,自己時而站立,時而翻身跳躍着射箭。不長的時間,箭靶上已滿是洞眼。
看樣子,是在為夏苗的事做準備。見殷緒似乎成竹在胸的模樣,柔嘉又安定不少。
“驸馬。”她含笑喚了一聲。
殷緒瞥她一眼,眼神冷銳地越過一個屏障,狠狠将最後一支箭矢射入靶心,贏得平安一聲喝彩,這才停了下來。
将弓箭扔給沉默不語的薛非,殷緒擦去額頭細汗,走向柔嘉,低頭看着她手中托盤。
漂亮的琉璃盞中,綠豆羹炖得軟爛,清香撲鼻。
自從于馬車上發現驸馬會偷看自家公主,知夏膽子已是大了許多,笑道,“這是我們公主親手做的。”
柔嘉瞪她一眼,回頭看見殷緒幽深的眼盯着自己,耳根隐隐泛紅,“也不是,我只是略看了看,拿湯勺攪拌了幾下而已。”
殷緒沉默不語,眼神化開些許。柔嘉又軟聲道,“這綠豆羹清涼解暑,驸馬試一試可好?”
殷緒拿過茶盞,端近嘴邊,這才發現湯羹已經細心地放涼了,給因練武燥熱的他解暑解渴,正正好。
淺嘗一口,确實清甜可口,舒适到心尖。殷緒不動聲色,将一盞甜湯喝完。
身後平安小聲地問知夏,“知夏姐姐,我與薛非可有?”
知夏輕笑,“有,殿下不會忘了你們的。”
平安道,“公主殿下心善,世上再找不到第二個這般好的公主了。”
在平安的誇贊聲中,殷緒将碟盞還入托盤中,深深看了柔嘉一眼。
柔嘉聽着身後兩人越來越明目張膽的吹捧,強作鎮定,臉頰卻已泛上緋色。
午膳後殷緒轉入書房,拿出了一張京城地圖,找到了西郊獵場所在,将每一處都細看起來。
柔嘉則看了天色,等到烈日轉入西天,微風染上一點涼爽,她這才出門。
為了假裝自己仍不知道真相、急于抓到兇手,柔嘉擺了公主的架勢,坐了那輛已清洗修補一新的楠木大車,車前車後各有四名使女、六名護衛,加上車夫、吳嬷嬷、車內的兩名貼身侍女,近三十人。雖算不上排場盛大,卻也足見鄭重。
一行人來到大理寺府衙門前,吳嬷嬷高呼:“柔嘉公主到!”
見春與知夏扶了柔嘉出來,大理寺卿帶着府中諸人出來迎接,行禮之後,将她請入府內,坐于上座。
不緊不慢地喝過茶水,柔嘉才肅聲問,“敢問大人,案情可有進展?”
大理寺卿站在下首,拱手為難道,“微臣無能,還未查出實質進展。”
其實是有進展的。刺客所用刀具是普通刀具,所用箭矢的箭頭卻是精鐵打造,他順着箭頭的材料查下去,發現那種精鐵主要供給軍中。
将軍府的二子據說怪癖沉悶,整日閉門不出,不與人交往;做驸馬前也沒有官職在身。這樣的人,與人沒有仇怨,沒有利益沖突,怎麽好端端地,就惹上軍隊了呢?
多年的官宦生涯讓他意識到事情不同尋常,他謹慎地選擇了閉口不言。
柔嘉皺眉,語調拔高,“兩天了,皇上已下令徹查,各府也都任大人支配,怎會還沒有一點進展?”
大理寺卿忐忑道,“刺客屍體身份不明,所用箭矢、刀具也沒有可供辨認的印記,微臣實在是……還請公主再寬限幾日。”
柔嘉并不清楚大理寺卿是否說謊。畢竟作為查案斷案的長官,無人能比大理寺卿更懂如何應對別人的盤問。
而官至大理寺卿,要考慮的問題太多,興許他查到了點什麽,但不想引起朝廷動蕩,所以不敢多說,也是可能的。
要官員和陳昱反目,還得等陳昱繼續做出更多倒行逆施的事來,現在是急不得的。
至少,她做戲的目的達到了。這事如果傳到陳昱耳中,興許他還會沾沾自喜,覺得公主驸馬愚昧無知好欺弄,繼而放松警惕。
柔嘉皺眉道,“這個案子一日不查清,我與驸馬一日不得安寧,你可知?”
大理寺卿請罪道,“微臣惶恐,微臣一定竭盡全力,早日找出真兇!”
“不要讓本宮久等。”
柔嘉囑咐一句,不再說什麽,悶悶出了大理寺,待坐上馬車,才長舒一口氣。
見春拿了繪着工筆仕女圖的團扇給柔嘉扇着,又輕柔擦去她額頭細汗,知夏則送上一杯溫度适宜的香茶。
還是見春先按捺不住,問道,“公主,大理寺卿真的沒查出什麽麽?”
她與知夏還不知遇刺的真相,只是這兩日見公主與驸馬頻頻關門關窗議事,顧嬷嬷又時不時長籲短嘆,再加上守門守窗時聽到的只言片語,心下已有了猜測。
柔嘉嘆道,“或許罷,但這不重要。”
她斂下神色,鄭重吩咐兩個貼身婢女,“你們只要記得,要像護衛我一樣護衛驸馬便好。”
兩人已是明白了掩藏的事實,皆嚴肅了神色,低頭稱是。
馬車骨碌碌行駛到大将軍府。烏金西墜,晚風送爽,空氣宜人。
柔嘉從車上下來,恰逢殷烈從城北大營巡視回轉。
殷烈滾鞍下馬,先看了眼柔嘉身前身後的隊列,而後行禮,疑惑道,“公主,您這是?”
柔嘉想到,昨日殷緒與殷弘鬥了一場,殷烈身為家主,即便昨日不知,今日也該知了。那他,是否會懷疑呢?
柔嘉作出憂愁的模樣,道,“我去了大理寺,詢問是否查出兇手。”
殷烈表情一緊,脊背僵硬起來,“可查出了麽?”過了兩瞬才想起來,弘兒辦事穩妥,恐怕不會輕易讓人查出來,就算查到什麽,背後是皇帝,大理寺敢聲張麽?
殷烈放松下來。
他的反應落入了柔嘉眼中。明白他應該什麽都知曉了,柔嘉心中一片冰冷,心疼殷緒這輩子都沒有親人疼愛。
她低頭,掩去眼中冷意,嘆息道,“什麽也沒有查出,我實在是擔心得緊,怕刺客再來。”
殷烈愈加放心,假裝安慰道,“大理寺都是能人,皇上也下令徹查到底,假以時日,一定能查出。臣已令府中侍衛加強巡護,大理寺也派人護着緒兒,公主放心。”
同時又有些嫌惡:死到臨頭他那個逆子都不知與公主互通消息,向公主求助,當真是……不上道,又臭又硬。
也不知道像誰的脾氣。若不是一早滴血認親過,他簡直要懷疑這是不是他的兒子。
“希望如此。”柔嘉嘆道,向殷烈告辭,“公公白日勞累,還請早些歇息。”
殷烈拱手,“多謝公主,公主慢行。”
回到南華院,冰塊的餘溫帶來陣陣清涼。顧嬷嬷迎上來,憐愛道,“公主回啦!”
柔嘉坐到桌邊,四處看了看,問道,“驸馬呢?”
顧嬷嬷道,“還在書房呢。”這幾日她是眼看着公主與驸馬關系漸好,說這句話時也不再暗含抱怨。
柔嘉點頭,“那便不要打擾他。”
獨自被婢女們服侍着用過晚膳,柔嘉看了會兒書,沐浴之後穿上寝衣、披上鬥篷,等殷緒回來。
她還記着殷緒說過,晚上要與她細說夏苗的事情。
殷緒也記得這句話,因此明月東升時,便拿着已細細研究過的地圖,她這朦胧月色回了主屋。
進得房門,便看見柔嘉一副浴後的打扮,身着藕荷色的鬥篷,烏黑的長發柔順披散在肩頭,側身坐在羅漢床上看書——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特意避開了他常睡的那一塊位置。
因為坐着的姿勢,她的褲腿上提,露出一截瑩白到近乎透明的皮膚,和精致玲珑的踝骨。
殷緒掃了兩眼那瑩潤的腳踝,不動聲色擡起視線。
見他回來,柔嘉坐正了些,放下手中書本,淺淺一笑,“你回來了。”
殷緒沉默一瞬,道,“我先去沐浴。”面前的人如此柔軟幹淨,他忽然不想汗涔涔髒兮兮地坐到她對面。
柔嘉柔順笑道,“好。”
殷緒做事一向不需人伺候,哪怕是拿衣。因此在一旁疊衣的見春與知夏略一猶豫,便由他去了。
殷緒先将手中地圖放到了柔嘉手邊的小桌上,而後自行拿了一件長袍,從耳房那邊進入小廚房,吩咐粗使婢女送水,又回到耳房,從衣櫃中拿了寝衣,一串動作幹脆利落。
将衣服疊完放入衣櫃,見春點燃了一支安神香,知夏将拔步床上的錦被展開,方便一會兒柔嘉入睡。采秋照顧顧嬷嬷睡下,回到房中,見窗戶仍開着,未免夜間着涼,走過去探身關上。
已經無事需做了。柔嘉輕柔道,“夜深了,你們也去休息罷。”
“是。”見春與采秋告退,知夏在外間值夜。
婢女們退下後,房間一時安靜,只聽得見耳房水聲潺潺,讓柔嘉面紅耳赤地想起,曾經井水流過殷緒胸膛的畫面。
柔嘉強行讓自己不去想,拿起小說上的布帛,展開細細看去,發現是京師地圖,左手邊的圍場,已做好了記號。
西郊獵場,是太過讓柔嘉記憶深刻的地方,曾經她就是在這裏,沒了半條命,身上留下猙獰的疤。
嗯,疤……柔嘉已經有一陣子未關注身上傷疤了,不知它如今已變化成了什麽模樣。
柔嘉低頭分開鬥篷前襟,又輕輕掀開寝衣下擺,定睛看去。
纖細的腰身往上,欺霜賽雪的肋下位置,三片不那麽規則的橢圓形傷疤印在上邊。
受傷時她才十三歲,到底年少,恢複力強,又用極其珍稀的好藥養着,傷疤已經變得小而薄,淺淺的粉色,像桃花瓣。
也不知什麽時候,能完全消弭無形。
柔嘉正想着,忽然聽到輕輕的一聲咳,心下頓時一驚,慌亂地松開手,撫平衣衫,擡頭時已經又是面紅耳熱的模樣。
殷緒果然已經出來,被施了定身法一樣站在耳房的門簾邊,偏着臉看向另一側,一副回避的模樣。
加上剛才的那一聲咳,再再說明,他看見了方才柔嘉掀衣自視的模樣。
雖已經成親,但到底是沒有任何親昵的“假”夫妻,第一次發生這樣的事,柔嘉羞臊得有些手足無措,連語氣都帶了些支吾,“你……你怎麽不出聲?”
說完又覺得有些語無倫次、詞不達意,心下怨道:這人不是武将麽,武将不都是底盤穩、腳步聲重麽,怎麽這人走路沒個聲響?
肋下的位置那般尴尬,他是不是看到了她的……
她并不是會做輕佻舉動的人,方才,當真只是在看傷疤!
柔嘉當真羞惱極了。
殷緒卻是十足無辜,他只是見夜色太寧靜,這才放輕了腳步,誰知出了耳房,便看見她……
身體有些僵硬,嗓子幹澀,殷緒仍偏着臉,道,“我……什麽也沒看見。”
柔嘉更羞了,恨不得掩面,“說謊!”這是什麽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話啊!
殷緒确實是說謊,被這樣當場拆穿,對方又那般羞窘,讓他無法安穩自在。感覺耳後也漸漸燒起來,殷緒僵立片刻,掀開門簾,一步退回了耳房。
看不見,她應當會好受些吧?
柔嘉用餘光看到眼前的黑影消失,意識到殷緒離開了,擡起了頭,盯着耳房門簾。
羞窘退去,擔憂浮上心頭:殷緒本就不滿婚事,被她那樣吼叫,是不是生氣了,離開便不回了?
羞惱變成了懊惱,她盯着門簾,小心喚了一聲,“殷緒?”
“嗯,”殷緒站在門簾後,清了清嗓子,“不然,我們還是讨論夏苗的事?”
柔嘉松了一口氣,身體軟下來。羞窘餘韻仍在,她沉默片刻才道,“好。”
未免再出意外,她坐直了些,将衣服細細理好。整理的時候,她悠緩緩地又想到了一些事情。
她并不是浮躁易怒的人。上輩子與陳昱有了婚約之後,她慣常以一個懂事長姐、未來皇後的身份為人處世,總是體貼又包容,照顧甚至是服侍着陳昱。這輩子嫁給殷緒,倒是多了一些小女兒情态,會羞會惱會忐忑,這大約才是,真的喜歡。
什麽時候,殷緒也能喜歡她,便好了。
殷緒出來,見柔嘉已恢複許多,雖耳根仍紅着,表情算是鎮定。
殷緒隔着小桌,坐到她對面,兩人彼此互看了一眼。
柔嘉着鬥篷,殷緒寝衣外則罩着外衫,兩人都未穿襪,簡潔又放松地相對而坐。暖黃燭火幽幽籠罩着他們,別有一股安寧溫馨的意味。
可讨論的,卻是兇險的問題。
作者有話說:
周一周二周三都中午更新哈,周四換榜之後調整成晚六點感謝在2023-04-23 13:30:56~2023-04-24 12:26:5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清 3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