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殺機◎
殷緒和殷弘對峙後不久, 消息傳到了殷烈的耳中。
彼時他正在北芳閣,周氏笑意嬌媚,說為他親手縫制了一件衣衫, 想以此哄他松口,不再罰殷翰練武。
結果正是此時殷正來報,對着殷烈耳語一番,殷烈驚得猛然站起, 連衣服也來不及試, 丢下周氏匆匆離去。
周氏氣得跺腳。
殷烈直奔東英院而來, 眉頭皺起, 面色凝重,見着秦氏, 沒有多說,直道, “把弘兒叫過來!”
秦氏見他居然從周氏那裏回了, 本來心頭微喜, 又聽他如此說, 意識到不尋常, 臉上笑意斂去,揮了揮手,立即就有嬷嬷去請殷弘了。
殷弘與薛瓊住在東英院的次屋。因與殷緒相鬥一場, 他的傷口又微微裂開, 薛瓊重新為他包紮一遍, 臉上滿是心疼。
回來的時候, 殷弘臉色不對, 捂着勒下。青墨說是被殷緒打的。薛瓊問殷緒為何要動手, 主仆兩卻都不開口了。
得不到回答的薛瓊, 只能一邊包紮,一邊在心裏将南華院的兩位恨了一遍又一遍。
見殷烈要見自己,已經猜到是為什麽,殷弘面無表情,一層層穿好衣衫,打理妥當,往住屋走去。
薛瓊跟上來,欲要和他一起過去,殷弘擡手,做了一個止步的動作,薛瓊只能咬唇站住,滿臉哀怨。
殷弘坐在主屋廳堂,見殷弘進來,立即吩咐關門關窗,又讓仆從盡皆退下。
殷弘面色穩定,給殷烈秦氏行了禮。
殷弘安穩,殷烈卻是心煩意亂得坐不住。此處既已沒了旁人,他眉心擰成川字,煩惱道,“傍晚緒兒向你動手,說是為了之前遇刺的事,這是怎麽回事?”
之前與殷緒相鬥的時候,旁觀的人不少,雖殷弘叮囑不許外傳,但傳到殷烈這個大主子的耳裏,卻是早晚的事。且他日日在家中換藥,遲早會被母親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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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是最親的一家人,如今既然殷烈問起,倒也不必費心隐瞞。殷弘往下首的椅子上坐下,倒了一杯茶水,坦言道,“他說的不錯,昨夜刺殺的人,的确是我,皇上下的令。”
殷烈心下一驚,頗有些目瞪口呆,怔怔往主位坐下,半晌忽然猛地一拍桌案,滿臉憤怒。
他就知道,與柔嘉公主的這樁婚事多半得罪皇上,果然如此!
殷烈怒意洶湧,殷弘卻是慢條斯理地喝茶。秦氏最初的驚詫過去,很快冷靜下來,雙手籠在袖中,低眉垂目思考問題:弘兒刺殺那個孽種,老爺這邊不必擔心,就是那位公主護短,不知……
不對,其實是不用擔心的。公主又沒有實權,所憑所仗無非是宮裏的權勢——一個薛姓人,難道還敢和皇帝對着來?
秦氏面色冷靜。
殷烈仍在生氣,又恨恨罵道,“我就知道,那個孽障就是個禍害!”
不知怎麽招惹上柔嘉公主,如今得罪皇帝,殷府成了戰場,以後還怎麽有安寧?!
耳聽得父親的罵聲,想到殷緒給自己的那一刀和幾拳,殷弘面色一片冷郁。
該生的氣已經生過,此刻他只想解決問題,提醒道,“不過我并未承認,他也沒有證據。傍晚的事無須在意,需在意的是,公主護着他,不會與他分開。”
說到最後一句,想到柔嘉對殷緒的萬般維護,殷弘又漸漸感覺到,心髒痛如刀絞。
殷烈聽了長子的話,心下深以為然:當然不該承認,這樣的事,除了極為信任的自家人,對誰都不該承認。沒有證據,一切好說——只怕皇帝也不會允許存在證據。
殷烈把重點,放在了殷弘的後一句話上。他與長子極為默契,瞬息便明白了他的暗示:公主不會和那個孽障分開,皇帝的殺令還會繼續。
皇帝還要殺他的兒子。意識到這一點,殷烈心中浮現些許惱怒和痛意,但很快就消失了。
畢竟只是一個不聽話的、妓子私生下的兒子,他和皇帝之間該選擇誰,顯而易見。不插手幫助,已是他仁慈。
往好處想,皇帝選擇殷弘來做這樣隐蔽的事,可見足夠信任殷弘,這是好事。若是成功,便是大功一件,以後前途一片光明。
殷烈覺得欣慰了些,叮囑殷弘,“此事我就做不知,弘兒你要小心。”真刀真槍相鬥,一不小心就易受傷,而且畢竟不是好聽的事,還得小心不要暴露。
雖然如此囑咐,殷烈倒并不是十分擔心。畢竟殷弘是他的驕傲,年輕一代的翹楚,堂堂中郎将,又怎會拿不下一個無實權的驸馬都尉、孤僻寡言的私生子呢?
殷弘明白父親的意思,點頭,“孩兒知曉了。”
殷烈又轉頭吩咐秦氏,臉上神情肅殺,“令府中下人閉緊嘴巴,否則,只有死路一條。”
皇帝刺殺驸馬,兄長刺殺親弟,傳出去都是驚世駭俗的事,一個不好就有人人頭落地,只能捂得死死的。
秦氏凝重開口,“老爺放心,我知道輕重。”
于是第二天早間殷緒出門時,見到的便是面色陰冷的殷緒與殷弘。
殷弘陰冷,是因已與殷緒撕破臉,索性懶得隐藏,看着他的眼睛,滿是恨意與冷酷。
殷烈陰冷,則是一想到殷緒為殷府招來麻煩,便忍不住心生厭煩。但殷緒畢竟是他的兒子,這個兒子命不久矣,他理當仁慈一些,不能出口就是叱罵。殷烈陰郁而按捺。
殷緒在垂花門邊站定,就着薛非手中燈籠的燭光,看清了父兄二人的神色,瞬間便洞察了他們的想法。
昨夜他那樣鬧了一番,殷烈不可能不知道,知曉了,必然會招殷弘去問。
殷弘一路走到如今,都是靠殷烈指引、出謀劃策;殷烈朝堂軍營出了什麽難題,也會與殷弘商量。這對父子彼此之間非常信任。刺殺驸馬一事,重大而麻煩,殷弘又受了傷,只怕會俱實對殷烈說出,以得到幫助和掩護。
所以,此時的殷烈,多半是清楚殷弘私下的勾當的。清楚了,卻一言不發,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這個所謂父親,果然不會為他主持公道,甚至默許了長子與皇帝對他的戕害。
殷緒冷冷地扯動唇角。你們無情,我便無義,看看死的是誰。
殷烈冷冷轉身,“既人已到齊,那便走了。”
昨日護衛的大理寺官差依舊來到,分列在道路兩旁,夾着父子三人,朝皇宮行去。
太極殿中,皇帝正襟危坐,神态卻放松,暗藏着終于想到辦法整治殷緒的得意。
他笑道,“朕昨夜夢見先帝,先帝囑朕廣開言路廣納忠言,又囑朕不可荒廢武功,須得精兵強将、揚我國威。朕深以為然,進谏忠言有列位臣工,揚我國威的話,朕欲将原定的秋狩改為夏苗,月中進行,衆卿覺得如何?”
一番話冠冕堂皇,是他思考了半夜的結果。
不料卻遭到群臣反對。
百裏仝出列,拱手恭敬道,“陛下,公主與驸馬剛剛遇刺,兇手還未抓住,京中局勢不明。微臣竊以為,皇上不可冒險出行。”
短短幾句在情在理,很快得到了幾位大臣的附和。
“百裏将軍說得在理。況且今日已六月初十,月中便夏苗,是否過于倉促?”
“确實,陛下出行茲事體大,不僅需要安排護衛,還得準備糧草辎重,恐怕不是一朝一夕便能完成,還請皇上三思。”
“獵場那邊也得提前清理布置,此事恐怕不宜操之過急。皇上恭孝先帝,勵精圖治,是百姓之福,但也請皇上以自身安危為重。”
人群中的薛懷文謹慎地沒有作聲。他曾經是皇帝的姑父,續弦之後卻已與皇帝多有隔閡。且皇帝辜負柔嘉,讓薛懷文多少懷疑皇帝的品性。因此此刻是否進獻忠言,他須得觀察一番之後再行決定。
殷緒卻是在陳昱說了那一番話之後,便明白了他的意圖。皇帝出行夏苗,他這個驸馬都尉便得随行,獵場環境複雜,是設伏殺他的好地方——皇帝果然賊心不死。
既然對方亮出了手段,他也有個準備的方向,這是好事。殷緒冷漠。
前邊殷烈也是明白了皇帝的打算。皇帝夏苗,羽林衛和驸馬都尉一齊護衛,那時候,恐怕便是弘兒擊殺孽障的時刻了。殷烈微微皺眉,仍是裝作不知,默不吭聲。
禦座之上,陳昱臉色鐵青,暗暗咬牙。但他才說了要廣納忠言,此時便萬萬不能發火。
陳昱看向沉默的殷烈,皮笑肉不笑道,“殷大将軍,你以為如何?”殷家一向忠誠,他需要殷烈給他一個臺階。
殷烈略一思考,果然拱手道,“回皇上,我大齊赫赫國威實該宣揚,夏日百獸出沒,亦是打獵的好時節,且山中涼爽,也可避暑。皇上提前狩獵,實乃英明,只是月中确實倉促,皇上或可将時間推遲到月末,或者七月初。”
陳昱松了一口氣,這才滿意笑出來,只是心中仍含着幾絲被群臣忤逆的不悅,笑容陰恻恻,“說得在理,那便月末吧。”多的他是再也等不了的。
皇帝既退了一步,反對的大臣們猶豫片刻,也都拱手道,“皇上聖明。”
殷緒回到南華院,吳嬷嬷迎着他,笑道,“少爺你回啦,老身這就去傳膳。”
殷緒轉入屋內,柔嘉竟不在,他有些意外,眼神下意識四處逡巡。
采秋正小心護理公主驸馬那些貴重的衣衫,見狀疑問道,“驸馬可是找尋什麽?”
殷緒一頓,意識到不對,漠道,“沒什麽。”而後面無表情去了耳房更衣。
脫下官服換了短打,他轉入飯廳,吳嬷嬷和見春帶着兩個手端托盤的婢女見來了。
見春在,柔嘉卻不在?殷緒心中掠過疑惑,終究沒有開口詢問,不動聲色地坐到桌邊。
除開成親的那三天,南華院的飯食并沒有多麽奢侈,但也有七八樣,一一在桌上擺開。
見春将長箸遞給殷緒,笑着開口,“公主說,驸馬爺愛靜,奴婢們這就退下候在門邊,有事您可呼喚我們。”
“公主說”三個字異常響亮。
殷緒看她一眼,沒有說話。見春覺得自己今日又幫到了公主,心中歡喜,施了一禮,同吳嬷嬷幾個一同退下。
殷緒吃完,從耳房穿過,想要去書房那邊,拿自己的弓箭。
不期然從大開的窗牖,看見了在小廚房中的柔嘉,一左一右站着顧嬷嬷與知夏。
竈上不知熬着了什麽,水汽氤氲,姑娘的臉龐有些模糊,卻更顯柔軟。顯然有些炎熱,她臉頰泛出粉色。知夏給她打着扇,拂動她的發絲與發間步搖,搖曳間風情頓生。
擡頭間也看到了殷緒,柔嘉眼睛一亮,笑起來,走進窗邊問,“驸馬,今日早朝可還順利?”
殷緒面色依舊靜默,低頭下了耳房的臺階,靠近窗牖幾步,才淡然道,“今日早朝,皇帝說要夏苗。”
柔嘉臉上的笑容慢慢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