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心裏感覺到,一種叫做“滿脹”的情緒◎
顯然是在他走後又睡了個回籠覺, 柔嘉臉色不似晨起時那般略顯憔悴,又上了妝,容光煥發, 嬌美秾麗。
見殷緒回來,柔嘉的眼神由嚴肅變成嬌軟含情,站起身,“你回來了, 早朝可還順利?”
殷緒沉默地一點頭, 走到她身側, 看向跪着的人——正是青竹長吉, 以及昨晚存活下來的六個護衛。
見殷緒停住看人,柔嘉主動解釋道, “我正欲處置這些下人……”又詢問着,“驸馬不如, 給我出出主意?”
他已救護她兩次, 她是當真喜歡殷緒。而此刻他又站得近, 所以柔嘉語氣裏帶了三分嬌羞, 又擔心他冷漠不答話, 嬌羞裏又染着小心翼翼。
殷緒看她一眼,面色不變,又看回下人, 視線落在長吉身上, 冰淩一樣冷厲, 讓長吉旭日底下一個發抖。
殷緒沉冷道, “既然不忠心, 那便不要了。這個長吉, 杖四十再扔出去。”
長吉頓時抖得更厲害了, 連連磕頭,又跪着往前爬,“少爺,小的知錯了,小的再也不敢了!四十杖我會死的,會死的!您饒了我,饒了我!”
殷緒沒有理他,留給他一個看穿一切的眼神:你做過什麽,你自己知道。
長吉是大夫人的人,他本就不想要。剛好可以趁這次處理了,也可借此警告秦氏,不要再動南華院的心思。
殷緒冷冷瞥完長吉,進了屋,去換衣。
長吉看了那個眼神,頓時如墜冰窖,全身發涼:他什麽都知道。
他看不起的二少爺,瞧着不聲不響的,卻什麽都知道。知道他不盡心,也知道他是大夫人的眼線。
他什麽都知道,他鐵了心要治他!
長吉抖如篩糠,癱倒在地。
Advertisement
雖不知殷緒為什麽獨獨要杖責長吉,但柔嘉相信他,所以看向還有些莫名其妙的平安與薛非,“照驸馬說的做。”
“好勒!”身為忠仆,平安最不喜這等不忠耍滑之人,笑了一聲,麻利地去拿工具,回來後三下兩下把長吉捆了,又把木杖扔給薛非。
杖責那鮮血淋漓的場面,柔嘉不欲看,吩咐顧嬷嬷,“嬷嬷,去請大将軍和夫人來。”
下人的處治,總歸要問過主人和當家主母。
顧嬷嬷便去了。婢女們扶柔嘉回房,又給殷緒傳來早膳。
殷緒已換了一身短打——因為早間上朝,今日的武還未練,他打算吃完飯喝過茶,便去練幾遍。
知道殷緒不喜多人圍着,柔嘉便留他一人吃飯,自己去到一旁看書——書雖拿着,視線卻不在上面,而是時不時觑向殷緒。
她忍不住想,到底是怎樣過分的事,值得殷緒這樣的重手。他如此漠然,心底是不是在生氣?
她的視線雖溫柔,卻也明顯。殷緒終于放下碗筷,拿一邊的帕子擦了嘴,看向柔嘉,淡聲道,“公主有話,不妨直說。”
心思就這樣被看穿,柔嘉有一瞬間的羞窘,捏緊了手中書冊。接着抿抿紅唇,還是看向他,小心問,“你能否告訴我,為何要杖責長吉?”
嗓音太甜,語氣太乖太軟。殷緒轉開目光不看她,嘴中話卻是如實說了,“他是大夫人的眼線。”
柔嘉明白了。就像曾經她身邊也有眼線,會将坤寧宮的一切,告訴高貴嫔一樣。
長吉确實該打。
殷烈和秦氏跨入南華院,恰好看見薛非将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的長吉,拎小雞一樣拎到一邊。
殷烈身為武将,倒沒有受驚,只是有些疑惑。秦氏卻吓了一大跳,加之心虛,一時間不敢多看,拿帕子遮住了眼。
小厮将長吉拖走。柔嘉的婢女們都沒有見過血腥,一時不敢過來,還是平安打了水,和薛非兩人将血跡清洗幹淨。
秦氏眼角看着那血水,眼皮一抽一抽,只覺得仿佛被打的是自己:南華院的人,當真好狠!
顧嬷嬷見庭院清洗完畢,便入內去請殷緒和柔嘉,直道大将軍與夫人已過來了。
柔嘉看向殷緒,殷緒漠然道,“這種事情你處理便好。”說完便順着耳房的側門,去了另一邊的書房,竟是連殷烈與秦氏的面都懶得見。
柔嘉看着殷緒的背影忍不住淺笑,只覺得兩相對比,殷緒對自己,已算好了。
笑完柔嘉帶着婢女嬷嬷出來,先和殷烈秦氏一番見禮。
殷烈拱手疑道,“敢問公主,為何重責手下長随?”
若說是因為護衛不盡心,那也該一視同仁,而不是只打一個。而且打得這樣重,差點去了人命,傳出去并不好聽。
柔嘉露出微冷的眼神,看過秦氏,這才平靜回道,“不忠不義,多嘴多舌,所以我才重責他,沒有提前請示公公,還請公公勿怪。”
殷烈一時也沒想出是個怎樣的多嘴多舌,但公主已經如此有禮地解釋了,他便也不再多問,只道,“公主折煞我了,如何處置下人,但憑公主吩咐。”
秦氏卻是心頭一跳,明白果然是自己的監視行為敗露了。那鮮血淋漓的四十杖,果然打的是她的臉。
柔嘉道,“公公發話,那我便直說了。這些人辦事不利,又無忠心,南華院用不起,還請公公婆母将他們帶走。”
南華院不要的人,別的院又怎麽敢再留來礙公主的眼?最好的處理方式,是責罰一番之後趕出府去。
殷烈已經知道該怎麽做了,“公主說的是,我這就處置他們。”
又請示道,“南華院仆從不夠,讓夫人再派幾個人來,可好?”婢女是夠的,主要是護衛和男丁不夠,若是再遇什麽危險,或者賣力氣的活,只怕不便。
還讓夫人派?柔嘉打量殷烈,見殷烈滿臉耿直,是真的在替南華院考慮。
從前柔嘉不了解殷烈,這些時日的相處,卻漸漸明白:大齊的骁騎大将軍委實不太聰明,難怪面對北奕的鐵騎會一敗塗地。
但若說他笨,卻也不是,不然也做不到大将軍……那個時候亡國,應當是從陳昱這個根上,慢慢腐爛了吧?
柔嘉抛去腦中思緒,平靜中透出一點冷,“多謝大将軍。不過我與驸馬喜靜,不喜人多,若是再來一個多嘴多舌的人,只怕麻煩,便不用了罷。”
秦氏聽得尴尬又心驚,殷烈只拱手道,“那便聽公主的了。”
殷烈和秦氏帶着人走了,柔嘉回到室內,坐到花廳的梨木大圈椅上,喚了一聲,“吳嬷嬷。”
吳嬷嬷旁觀柔嘉與殷緒懲治下人,半天不敢說話,這會兒柔嘉一出聲,她立即跪了下去,瑟瑟發抖,“公主。”
她是府裏的老人,事情見得多,長吉為何杖四十,她多少能猜到。如果那四十杖落在自己這把老骨頭上,只怕頃刻間就要斃命。
柔嘉看了她一忽兒,想着殷緒沒有懲治她,這個嬷嬷應當是沒有問題的。于是她平靜問道,“你可知長吉為何挨四十杖?”
吳嬷嬷抖得更厲害,頭低了下去,“老奴……老奴大概能猜到。”
這個看來是個聰明人。柔嘉威嚴道,“本宮還是那句,既然來了南華院,便須心無旁骛,對我與驸馬盡忠,可記下了?”
吳嬷嬷磕頭,“老奴記下了,記下了!”
于是柔嘉不再多說,進入卧房,拿了一本書,靠坐在羅漢床上。知夏給她腰後塞了一個大迎枕,柔嘉動了動,選了一個更為舒服的姿勢,翻開了書頁。
她雖視線落在那秀麗小楷上,心中卻仍牽挂着昨夜的遇刺。但查案——尤其還是刺殺皇族的大案,對方有備而來,只怕不是輕而易舉能查出的。大理寺卿也未派人來知會消息,看來确實沒有進展,她只得先行按捺。
那便等明天,再親自去大理寺走一趟好了。柔嘉拿定主意,壓下心頭思緒,準備靜心看書,這一靜,卻又想起新的事情來——
剛才顧着思考案情,竟是無意識坐在了殷緒睡過的羅漢床上。那床似乎沾染了他的味道,深沉又清冽。柔嘉耳根慢慢紅了。
但既然已經坐下了,再要突然起身轉移,難免又有欲蓋彌彰之嫌。于是柔嘉強行鎮定,去壓那些雜念。
好不容易将書看進,不多時,殷緒卻忽然回了。
柔嘉聽到門簾掀動和熟悉的腳步聲,轉過頭,看到殷緒,先是怔愣得杏眸圓睜,緊接着粉頸紅透,連忙從床上起身,一時間竟有些慌亂,“你……你怎麽回來了?”
她那時見殷緒進了書房,還以為他又要在那裏待一天。所以眼下,當真是,猝不及防得很。
殷緒瞧了瞧她面上的紅暈,面色不變,淡道,“我要沐浴。”
因為殷烈與秦氏過來,他改變了原定飯後練武的計劃,在書房待了許久才出來。
巳時的烈日下練武,他全身都濕透了。而現在南華院婢女太多,他不宜再在院中沖水,只能回房拿衣沐浴。
婢女嬷嬷們各自去忙碌,此時只有一個見春在,見柔嘉羞成這樣,噗嗤笑了兩聲。聽了殷緒的話,他正要轉去給他拿更換的衣衫,殷緒卻已自行到了衣櫃邊。
柔嘉看着殷緒的背影,這才注意到他渾身汗濕,單薄的衣料黏在皮膚上,勾畫出了流暢的肌肉,和整個寬闊的脊背。
柔嘉羞得不敢再看,低下頭的時候,卻又發現床面上自己躺出的褶皺,連忙伸手去撫,一下沒有撫平,又撫了一下。
殷緒挑了一件黑色的直裾,轉頭看到柔嘉的動作,不禁眉尾微挑,之後唇角便有些壓不住。
意識到這反應不對。殷緒繃着一張冷臉,從容走進了耳房。徒留柔嘉疑惑又羞窘:剛才殷緒是笑了麽,是笑了麽?
耳房內下人已送來了兩桶冷水,殷緒脫去衣服,邁入浴桶,還能聽到另一邊主仆兩人打趣的聲音。
“公主,您怎麽熱成這樣,臉這般紅?”
“如此盛夏自然怕熱,你不怕,你去院中站一站。”
“呀,公主,見春錯了,您憐惜憐惜見春,就別讓見春去太陽下罰站吧!”
“多嘴多舌。”
“見春當真知錯了,公主,您是世間最好的公主,便饒了見春罷!”
……
是他不曾見過的人間歡趣。
殷緒快速沖了澡,換好衣服出來,柔嘉仍未從方才的窘迫中脫困,只是鎮定不少,含羞帶軟地看他一眼,輕聲問道,“你要在何處用膳?”
殷緒頓了頓,終究道,“……書房。”
柔嘉難免失望。
下午無事,傍晚暑氣退去,柔嘉出門納涼。婢女們搬了一個小桌在她的藤椅邊,又送了新鮮的荔枝過來。
那荔枝是太後賞賜的,她還不知将軍府出了事,命太監送了來。荔枝分為兩份,一份給了秦氏,一份送到了南華院。
嫣紅的荔枝剝去外皮,露出晶瑩飽滿的果肉,咬一口清甜多汁,唇齒生香。
柔嘉由婢女們幫着,小口小口地吃下,擡眼間看到殷緒沿着庭院的鵝卵石路過來,平安與薛非兩個跟在身後。
殷緒步伐利落從容,轉頭看了柔嘉一眼,只見她紅唇沾了汁水,更顯飽滿潤澤。他挪開了視線。
下午柔嘉已第一時間送了一疊荔枝到書房。以往将軍府有什麽好物,都輪不到殷緒,這是他第一次吃到這種珍稀水果,只覺得異常清甜。
如同她的為人一樣。
柔嘉見到殷緒,起身疑惑問道,“你要出去?”
“去前院。”殷緒簡單應了一聲,腳步不停,走向院門。平安和薛非停下來朝柔嘉行禮,柔嘉給了他們一個示意的眼神:要護好驸馬。
平安笑道,“公主放心。”
不知殷緒去前院是做什麽。柔嘉疑惑地坐下,見春又喂了一粒果肉過來。
殷緒來到前院,在府門後的影壁邊站定,低頭靜默,身姿筆挺。
兩個護衛陪着他站了一會兒,平安忍不住問,“驸馬爺,您這是要做什麽呢?”
殷緒看了一眼他,十六七歲的少年,忠心,盡職,愛笑,純真卻不蠢笨。薛懷文派來的人,都是牢靠的。
他眼神幽冷,道,“守株待兔。”
平安眨了眨眼,新奇地笑起來,“好,那咱們就等等看,兔子肥不肥。”
暮色四合的時候,兔子殷弘才從宮中回來,邁進府門。甫一進入,便看見抱臂倚靠着影壁的殷緒,而後者見他進來,放下手臂,站直身子,冷銳的目光,直直向他看來。
這個孽種從不曾主動來前院,而那種眼神,明晃晃地說明着,他是沖他而來。殷弘頓生警惕,身子緊繃起來。
今日他本不想上值的,只是這種節骨眼上,若是告假,只怕引人懷疑。而昨日死了兩個弟兄,雖他已做好了措施絕了後患,但副将不夠機靈,萬一出纰漏呢?外有百裏仝大理寺,內有柔嘉公主與驸馬,殷弘不得不出門。
他知自己面色不好,薛瓊幫他小心粉飾過。此時又暮色彌漫,應當是看不起分明的。殷弘不動聲色朝裏走。
殷緒擡步走向殷弘,一言不發,擡手便向他攻去!
殷弘面色陡變,旁邊青墨閃身過來,勉強接住他一招,焦急大呼,“二少爺,你做什麽?”
“嘿,”平安朝他喊了一聲,“來與我切磋啊!”
将青墨留給平安,殷緒仍是朝殷弘攻去,薛非沉默地站在一邊,眼神警惕。
殷弘只有青墨一個長随會武,他不得不動手格擋。殷緒每一個動作都淩厲,攜帶萬鈞之力,殷弘阻擋間感覺背後的傷一下一下撕扯地疼,實在是力不從心,臉色更慘白了。
與他交手的殷緒自然感受到了,殷弘動作遲滞無力,尤其是揮動左手時更加明顯,臉上極力隐瞞,但還是露出痛楚……可見他身上帶傷,還是在左邊肩背附近。這與昨晚刺客的傷處,不謀而合。
幾乎認定刺客就是殷弘,想到他對自己心狠手辣的殺意,殷緒對他脆弱的肋下連下重拳,盡管殷弘揉身後退,仍是差點被打斷肋骨!
殷弘壓抑地慘呼,跄踉着後退。
而這時門房、殷弘的車夫與仆從都已圍了過來,不想将事情鬧大引來殷烈——那個所謂的“嚴父”,是非不分、目無公正,根本不會為他主持公道,只會妨礙他。殷緒停了下來,森冷地看着殷弘。
見殷緒停了下來,平安也停了下來。青墨挨了兩下,顧不得惱恨,奔到殷弘身邊,擔憂呼喚,“少爺!”
殷弘後背痛出岑岑冷汗,被青墨扶着,咬牙死死盯着殷緒。
殷緒目光冷如經年不化的寒冰,“你受傷了。”不是疑問,而是定論。
殷弘咬牙冷笑,面含挑釁,“與你何幹?”
殷緒并不為他的挑釁生氣。殷弘當他是蝼蟻,他看殷弘也無非是路邊石頭。
殷緒沉聲冷道,“昨夜襲擊我的刺客,也受了傷。”
殷弘面色一僵,逐漸變得陰沉冰冷,瞧着殷緒的目光,竟是前所未有的冷酷。
殷緒又道,“你昨夜很晚才回,去了哪?”
殷弘再度冷笑起來,滿臉諷刺與輕蔑,“你是在盤問我嗎,都尉大人?”
今日的殷緒實在逼出了他心中所有的陰暗,他不再維持形象,而是不加掩飾地仇視着他,挖苦着他,“我堂堂羽林衛中郎将辦差,何須你一個驸馬都尉過問,你配嗎?”
“你一個卑賤的私生子,竟敢當衆朝嫡兄動手,可知禮義廉恥怎麽寫?罰你跪祠堂,你都不配。”
殷緒的眼睛漸漸眯了起來,捏緊了拳頭。
正是對峙的時候,忽然傳來清亮婉轉的聲音,透出絲絲威儀,“你說誰不配?”
所有人轉頭,看柔嘉跨過門檻,走了過來,擋在殷緒身前。
柔嘉悶悶吃過幾顆荔枝,又等了殷緒一會兒,見殷緒遲遲不回,便猜他恐怕是找殷府的誰處理事情。而殷府的人又一貫欺弄、怠慢殷緒,到底擔心他,柔嘉便轉了過來,誰知正好聽見殷弘羞辱殷緒,當即氣紅了眼。
她護在殷緒跟前,漂亮的杏眸現出怒火,逼視着殷弘,“驸馬為我調查遇刺的事,他的意思便是我的意思,你是覺得我也不配過問嗎?”
“你拿兄弟禮義說事,可知兄弟之間兄友弟恭,先有兄友,再有弟恭。你這個兄長對他有什麽好,便讓他對你恭敬了?”
“你說他不配跪祠堂。配不配那是公公決定的事,你這麽早,就要替公公主家了嗎?”
柔嘉鮮少這麽犀利地說一連串問句,心中又有氣,說完有些喘,停下來深呼吸。
見春與知夏是第一次見柔嘉如此罵人,目瞪口呆之餘,又覺得十分解氣。殷緒則是一眨不眨看着氣得香肩輕顫的女子,眸光輕輕漾動——心裏感覺到,一種叫做“滿脹”的情緒。
而殷弘則被柔嘉斥責得啞口無言,面色漸漸晦暗起來。之前殷緒的攻擊只是讓他身體疼痛,柔嘉的舉止則是讓他心髒撕扯起來,痛得鮮血淋漓。
最後瞪了一眼殷弘,柔嘉轉身,順手拉住殷緒手腕,“驸馬,我們走。”
不喜被人觸碰的殷緒,覺得被抓着的整條手臂都僵硬起來,被拉住的那一片,觸感如此溫熱柔滑。他僵着手,手指蜷了蜷,終究沒有甩開。
跨過垂花門,沿着回廊前行,經過東英院,直到靠近南華院,柔嘉梗直的脖頸與肩膀微微垮塌下來。
她到底不是擅長與人強硬對碰的人,剛才的銳氣用盡,她松軟下來,這才發現還抓着殷緒手腕。
那手腕結實白皙,筋骨分明,是獨屬男子的性感堅實,熱燙得讓她心慌。她連忙放開。
又忍不住回身,忐忑地詢問殷緒,“我方才,是不是好兇?”
她以前從沒那麽兇的,實在是,氣壞了。
殷緒望着她,沉冷的表情緩開,難得如此眉目平和,一時更顯俊秀,“不兇。”
甚至,挺好的。
殷緒說過兩字,轉身從她身邊經過,跨入南華院院門。
柔嘉第一次見殷緒如此溫和,有些怔愣,片刻後想起還有事情要問,喚了一聲“殷緒”,快步追了過去。
殷緒站在巨石造景邊,回身等她。柔嘉靠近兩步,問,“你為何盤問殷弘,可是懷疑什麽?”
想到方才她已經聽了個七七八八,又如此維護他,殷緒沒有再隐瞞,道,“昨夜襲擊我們的刺客,就是他。”
柔嘉秀眉蹙起,“為何?”
上輩子殷弘雖對殷緒冷漠無情,但在朝盡忠職守,私下也沒什麽德行有虧的傳聞,怎麽這輩子忽然對殷緒痛下殺手呢?
可惜她上輩子困于深宮,糾纏在陳昱與高貴嫔之間,如今脫離開來,一時也不知事情為何會這樣。
“你們有什麽私怨麽?”
殷緒搖頭,“沒有。”照殷弘以前對他的态度,是不屑于和他這只蝼蟻産生什麽私怨的。
而且,既然确定殷弘是刺殺的指揮者,看昨日刺客的身手,只怕都是正規的羽林衛。若只是私怨,殷弘萬不會調動羽林衛的,而皇帝,也不會替他遮掩才對。
這麽一想,唯一的答案呼之欲出。
這邊柔嘉也在低眉思索:不是私怨,那是什麽?為公?
仿佛閃電滑過腦海,柔嘉猛然擡頭看向殷緒,從他的眼中看到了了然。
此事太過重大,柔嘉肅容道,“你随我來。”
平安與薛非照舊在院中護衛,柔嘉帶人步入卧房,吩咐了一聲,“關窗。”
婢女嬷嬷們立即井井有條地行動起來,見春與知夏關門關窗,采秋與顧嬷嬷守在窗外,連吳嬷嬷,也自動自發去院子裏巡視。
柔嘉肅然看向殷緒,“你是不是,察覺到了什麽?”
殷緒坦白道,“昨夜的刺殺,應當是皇帝指使,殷弘執行。”
柔嘉膝蓋一軟,坐到了椅上,表情發冷,心中又驚又怒。
她以為,十六歲的陳昱,遠沒有後來的冷心冷肺,不曾想,他居然這麽早早地,就病入膏肓、無可救藥。
無情,無義,無恥。這種人,就該下地獄!
難怪殷緒從前好好的,成親三天卻遇刺,原來是因為她。她只想着殷緒一身才華、有情有義,能拯救她,拯救大齊,不曾想,自己的求婚,卻也給他帶來這樣的災禍。也許以後,這種災禍還會有。
柔嘉悲從中來,萬分愧疚,紅着眼看向殷緒,“對不起,是我牽累你……”
殷緒望着她,她的哀楚如此明顯,眼睛裏流動着濕潤的光輝。殷緒搖搖頭,“不是你的錯……”
是她維護他才對。
重生後柔嘉第一次感覺到,殷緒如此溫柔。正是因為他溫柔,柔嘉心中更發愁,“也許以後,他還會針對你……”
陳昱掌控天下,而她與殷緒細想起來,只有南華院,和一個國公府,根本不足以對抗。太後雖然疼她,可畢竟和陳昱才是母子,關系不差到一定程度,陳昱嘴臉不徹底露出,她還是會偏向自己的兒子。
而且,就算太後與陳昱決裂,偏向她,那又怎樣呢?後宮不得幹政,所以太後再尊貴,也無權柄,這也是上輩子,太後娘娘看着陳昱和高貴嫔禍害皇宮和大齊,卻無能為力的原因。
她雖貴為公主,真論起來,也沒有任何實權。
該怎麽辦呢?柔嘉将下唇咬得發白。
殷緒看她憂郁半晌,終于忍不住,倒了一杯茶水,遞到她跟前。
茶水溫熱,茶煙袅袅,柔嘉擡頭看他一眼,愣愣接過,下意識喝了一口,頓時從喉間暖到心上。
殷緒道,“他不敢明着對付我,我不怕他。”
他剛上任的驸馬都尉,沒有任何錯處,皇帝不敢明着對付他,所以偷偷摸摸地派羽林衛刺殺。
皇帝也怕天下悠悠衆口,民心背離。既然只敢陰着來,那陰也有陰的辦法。
為一個女子誅殺朝廷命官不是什麽光彩的事,越少的人知道越好。皇帝已經開了殷弘這個棋,便會用到底。
他有預感,與殷弘的較量,還未結束。上次只是給了他一刀,下次便看看,是誰要誰的命。
柔嘉看着殷緒,只見他表情安定,仿佛泰山崩于前也能化險為夷。
柔嘉摸着手間溫暖的茶杯,心中漸漸安穩了。是了,他就是那樣能給她安全感的人,上輩子萬敵之中救她,讓她連死都不怕。這輩子還有什麽好怕。
太後還在上頭坐鎮呢,先帝餘威也在,明辨是非的老臣還有很多。陳昱不敢太過亂來。
既然雙方都有不利因素,那就各自努力吧,看最後是誰贏過。
上輩子殷緒立過多次功,一路從小兵做到将軍。這輩子有薛懷文和太後幫忙,只要獲得兵權,那便是另一番境地。
柔嘉笑起來,“殷緒,我信你。”
殷緒沒有回答,只是定定看着她。柔嘉被他看得低下頭,想起一事,問,“此事大将軍,應當不知道吧?”
至少從昨晚的情形來看,他是不知的,也确實想盡職保護公主和驸馬。
殷緒想想今早殷烈還疑問殷弘為何不起,表情不似作假,略一搖頭,“他不知。”
看來陳昱确實不想驚動太多人。他暫時還是要臉的。柔嘉認真提醒,“以後皇上必定還會再派殷弘刺殺。”
殷緒冷笑起來,盡顯年少的自信與驕傲,“我只怕他不來。”
既然已找到方向,柔嘉安定下來,先找來了顧嬷嬷,與她說了遇刺的真相。
顧嬷嬷氣得滿臉通紅,“想不到皇帝居然是這種人,以前公主多疼他啊,他——他簡直不是人!”
不說柔嘉從小事事貼心,還豁出性命救他,就說從前長公主在時,多麽疼愛他,病中都想着他,把他當親生兒子……
皇帝怎麽如此忘恩負義!
前面小公主心系他時,他不耐煩,頻頻給公主冷臉;如今公主另嫁了,他又來糾纏,算什麽回事?還刺殺驸馬,簡直……得了失心瘋!還是心如蛇蠍的那種失心瘋!
柔嘉見了顧嬷嬷神态,明白她已在心裏将陳昱罵了千百遍。嬷嬷罵人一定比她罵得好,柔嘉覺得解氣。
但她到底不忍嬷嬷動氣傷身,又出聲勸她哄她,終于把她哄好,說起了正事,“我怕皇上再使陰手,南華院需要警醒一遍。”
顧嬷嬷道,“但憑公主吩咐。”
不多時兩人來到廳堂,召來了南華院所有的下人。
兩個嬷嬷,兩個護衛,三個貼身侍女,數個粗使婢女,還有殷府安排的小厮,擠擠挨挨站滿了。
都是宮裏出來的,除了吳嬷嬷和兩個小厮面色驚疑不定,其他人都是冷靜安分。
柔嘉端正坐在圈椅上,顧嬷嬷冷着臉站在她身後,替心愛的公主增加威信。
柔嘉環視過一群人,肅然道,“我與驸馬歸寧遇刺,這不是小事,以後南華院,方方面面須得提高警惕。”嗓音雖然依舊清甜,但一字一句,不緊不慢,從容威儀。
下人們盡皆恭聲道,“謹遵公主吩咐。”
接下來不必柔嘉開口,自有顧嬷嬷妥帖代勞。
顧嬷嬷威嚴道,“以後我們南華院所有膳食,都在小廚房做,采秋你盯着。”
采秋比見春知夏更年長一些,太後親手調、教,見多識廣又謹慎,當即福身道,“是。”
“平安與薛非,須得護好驸馬,一刻不得放松。”
兩人亦是慷慨領命。
“吳嬷嬷,”顧嬷嬷看向吳嬷嬷,笑了笑,“勞煩你和将軍說說,讓他加強南華院周邊的護衛,前車之鑒,還請派些能手。”
這是對應他們之前說的“護衛無能”,再看顧嬷嬷的笑,吳嬷嬷羞恥得老臉一紅,“是,老奴知道了。”
顧嬷嬷一條條說過去,柔嘉低眉想着,為了迷惑陳昱,假裝他們還不知道真相,明日她還是得去大理寺走一趟。既問問調查進度,也可探探官員的态度。
後天的話,還得去一趟國公府。這滿朝官員若說有誰最能信任,只有她的父親。
第二日一早,殷緒在垂花門邊,遇見了面色陰冷的殷烈與殷弘。
作者有話說:
感謝在2023-04-20 18:03:52~2023-04-21 16:47:0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風蕭寒、小葵 1個;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