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指尖相觸◎
忤逆的殷緒第一次上任、上朝, 殷烈唯恐他生差池,心中不安,一早便派了人來催促。
那人一進南華院, 正見着笑眯眯坐在庭院巨石上守衛的平安,朝他說了來意。
于是平安來到廳門邊詢問,嗓音輕快,“值夜的姐姐, 驸馬爺可起了麽?”
柔嘉和殷緒一道被這動靜弄醒。
往日殷緒起得也早, 洗漱練武, 沒人管他, 自在随意得很。以後卻不能再随意了。
他從羅漢床上起身,恰好柔嘉也掀開拔步床邊的帳幔出來, 二人彼此互看了一眼。
殷緒睡了不到兩個時辰,神采業已恢複, 眼神清明, 仿佛深秋的潭水, 又幽冷又清澈, 絲毫看不出昨夜惡戰一場, 還熬了半宿。
反觀自己,倒還有些困頓。柔嘉想着,練武之人, 身體……果真是好。
殷緒一言不發, 轉入耳房, 柔嘉揉了揉眼角, 揚聲喚采秋進來服侍。
采秋先回了外頭的平安, 然後進入內室, 給柔嘉披上鬥篷, 細心地将她垂臀長發從衣服裏拉出來,一一撫順。
見春幾個昨夜受了驚,此刻還未過來,采秋忙碌着去衣櫃邊,給殷緒拿官服官帽。
殷緒在耳房內。小廚房那邊的粗使婢女昨夜已被顧嬷嬷交代過,知道今日一早須伺候驸馬爺上朝,這會兒見這邊亮了燈,便端着熱水,從耳房另一邊的門進來。
柔嘉細細整理披風系帶,眼睛卻看着殷緒的方向,略想了想,擡腳也進了耳房。
這還是柔嘉第一次,同殷緒同處浴房,她安靜走到離殷緒既不遠也不太近的距離,輕輕柔柔看着殷緒,一身雪白寝衣,像一朵茉莉。
殷緒正斥退欲要伸手服侍他的婢女,“走開。”表情之冷厲,語氣之冷硬,搭上那直挺挺的身姿,仿佛一柄割人利劍,差點将小丫頭吓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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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緒只是不喜被人觸碰,甚至是圍着而已。第一次被陌生的婢女衆星拱月,只覺得煩躁。好在下一刻他眼角見到柔嘉進來,乖乖悄悄站在那裏,莫名心情放松了些,雖然依舊繃着冷臉,好歹不訓斥人了。
被呵斥的婢女是柔嘉的陪嫁。見小姑娘紅着眼眶,一副受驚又疑惑,不知自己哪裏做錯了的模樣,她疼惜地嘆了口氣,柔聲道,“驸馬只是不慣被人服侍……”
這話多少有些越俎代庖。柔嘉小心看向殷緒,見他沉默地洗漱,表情并無不喜,略放了心,繼續道,“沒事的,你們下去休息。”
公主還是如此體貼溫柔,小姑娘吸吸鼻子,和同伴一道行禮之後退下了。
婢女退下之後,耳房只餘柔嘉與殷緒兩人,靜悄悄的。
柔嘉看着殷緒速度不變地洗臉、擰幹帕子、挂起,動作利落又穩當。
猶豫片刻,她道,“驸馬都尉是個虛職,父親說會為你尋機會展身手,你……且不要着急。”
她杏眼清亮濕潤,看着殷緒,眼中滿是真摯,和一點歉意。
殷緒停下動作,直起腰身,轉身打量柔嘉,想起她之前說的那句,“你若不喜驸馬這個稱呼”——她似乎,一直在擔心他因做了驸馬而生氣。
被殷緒慣常冷漠的眼神看定,柔嘉抿抿唇,依舊那樣誠摯地看着他,又滿是堅定——一定會幫他尋找機會的堅定。
殷緒沒有立時說話,只是定定打量着她。姑娘長發未梳,卻柔順,垂在臉側,顯得臉孔更加白皙小巧,稍短的額發細細碎碎,往左□□/斜着,為她添了些許靈動。
額發下的眼睫卷翹,那麽長,讓杏眸顯得更加清澈。
“……我沒有着急。”也沒有生氣。
或許之前是着急生氣的,但被薛懷文指點之後他已安定不少,再見她如此溫柔真誠……忽然不想再生氣了。
留下一句話,殷緒繞過她,走回卧房。
柔嘉卻在聽到那句話後,眼睛亮起來,舉步欲跟着他回房,殷緒卻很快折返回來。兩人在不大的耳房門口差點撞上,彼此站定,面面相觑。
殷緒手裏捧着自己的朝服。柔嘉看了看那朝服,又看看殷緒。
殷緒也看她,沉聲提醒,“我要換衣。”
柔嘉愣了一下才醒悟過來,恍惚間想到曾見過的赤、裸身體,頓時紅了耳根,低頭匆匆從他身邊走過。
殷緒換好官服出來,就見柔嘉坐在圓桌邊,手裏拿着他的藥瓶。那藥瓶瓷白瑩潤,被她握在手心,卻不如她的柔荑更白更潤。
聽見熟悉的腳步聲,柔嘉擡頭看他,試探問,“你頭上的傷……”
那藥本該一日上三次,但這幾日又是成親又是回門又是遇刺,做不到如此勤。且殷緒又不喜人觸碰,這兩日都是自己在耳房草草上的,傷在頭上,眼睛根本看不到,柔嘉十分擔心他敷衍。
見她如此在意,殷緒垂下視線,漠然道,“我自己來。”
柔嘉看他還是拒絕自己的幫助,有些失望,下一刻卻仍然溫婉笑出來,将藥瓶遞給他,“好。”
殷緒默不作聲,擡手從她手中拿過藥瓶,交會的那一刻不小心指尖相觸,帶來一點溫熱與麻癢。
柔嘉抿唇縮手,準備看殷緒如往常一般避去耳房上藥,不料殷緒卻坐在了她的銅鏡臺前。
柔嘉頓感意外,那邊采秋細心地過去,給殷緒調整了銅鏡的角度。
同國公府東院的梳妝臺一樣,這座銅鏡臺也是充盈着清雅的香氣,聞多了竟讓殷緒覺得宜人。
他仿佛感覺不到柔嘉驚訝的目光,眼睛掃過臺面上的各式胭脂盒,看向銅鏡,安然自若地将藥細細上過一遍,又利落地束好了發,而後起身。
柔嘉已回過神來。雖殷緒還是不怎麽與她說話,但她仍能感覺到,與殷緒近了些。他坐她坐過的幾凳,用她使用的銅鏡——她感覺到了一種別樣的親密。
這當真是好的開始。
柔嘉走過去,接過采秋手中的官帽,含笑遞給了殷緒。
殷緒看她一眼,沉默地接過,這次一下便戴好了。
柔嘉打量着殷緒。驸馬都尉是正五品官,官服是緋色,胸前繡着閑雲和松鶴。殷緒肩膀寬闊、脊背挺秀,将這官服完美撐起,黑色腰帶又紮出勁瘦的腰身。
當得起長身玉立、清豔俊美八個字。
“一路小心。”她認真囑咐。
殷緒嗯了一聲,雖然嗓音低淡得讓人幾乎聽不清,但确實答了,而後眼神掠過她,利落地轉身離去。
外面還未大亮,薛非提着燈,沉默地等在一旁,平安活潑,笑眯眯地同殷緒道了一聲,“驸馬爺,您出來啦!”
柔嘉穿着寝衣,沒有出去,只囑咐采秋提醒兩個護衛,一定要護好殷緒。
采秋出去傳話,平安清脆地應了一聲,“姐姐放心,我們省得的。”
公主嫁入侯府三天就遇刺,雖最後殷烈得知刺客是沖着殷緒來的,到底牽連公主,是以他總擔心殷府會被太後怪罪,被同僚背後恥笑。
殷烈一夜未睡,頂着青黑的雙眼,在通向前院的垂花門邊等着殷緒。
等到殷緒伴着一盞影影綽綽的小燈來到,殷烈看到他身後的兩個護衛,便想起了昨夜被薛懷文當衆落臉的事,頓時心情不暢。
再想到當時殷緒與妻子岳丈站在一起,仿佛和他們才是一家人,與自己這個父親不過陌路,殷烈更是心中郁悶。
郁悶歸郁悶,該做的卻也得做。殷烈擺出父親的威嚴,命令道,“今日第一次上朝,不可言行失狀,一切看我神色再行事。”
殷緒冷冷看他一眼,一言不發。
殷烈心中暗罵,嘴上卻不敢再說什麽,轉頭尋找着長子的身影,“弘兒呢,怎麽還未到?”
身邊的随從便道,“老爺您忘啦?剛才少夫人已派人來知會過,昨日大少爺公務繁忙,在宮中耽擱很晚才回,這會兒仍睡着,晚些再入宮。”
殷烈一頓,方才他光顧着擔憂了,确實沒有細聽旁人說了什麽。不過殷弘身為羽林衛中郎将,負責宮中守衛,有時當日值,有時當夜值,有時還出公差,作息并不規律,睡到此刻實屬正常。殷烈并不驚訝。
殷緒卻是眸光微動,想到昨夜看到的那熟悉的眼神:是巧合麽?
殷烈道,“那便不等弘兒了,我們走。”
一行人出了門,騎上駿馬,正逢一隊官差過來,說是大理寺派來保護驸馬的。殷緒淡道一聲“多謝”,跟随殷烈,踏着清涼的晨霧和微微泛紅的晨曦,朝宮門而去。
大齊驸馬都尉勉強算是皇帝的護衛——護衛皇帝出行,與羽林衛職能有所重合。平日皇帝鮮少出行,于是這便成了個過分清閑的雞肋官職,沒有自己的府衙,沒有固定的下屬,甚至無召不得入宮。
殷緒默默接受了這個事實,來到奉天殿外排隊,等候上朝。
驸馬新婚後入朝,本是該道喜的事,但昨夜公主車駕遇刺的事已傳開,再說一聲喜恐怕不合适。因此殷緒周圍的大臣們都猶猶豫豫,不知如何與他說,這同僚生涯的第一句話。
薛懷文一身紫色官服,站在隊列前排,朝他和藹地招了招手,“賢婿。”
殷緒邁步過去,彎腰低頭拱手,模樣謙遜恭敬,看得一旁的殷烈咋舌,“國公大人。”
薛懷文笑道,“一會兒上朝,你當恭敬,但不必忐忑,見機行事就好。”
他親昵地拍他的肩,“你是聰慧的人,老夫就不多說了!”
殷緒難得不反感一個人的觸碰,甚至因為這份信任與誇贊,露出一個極淺淡的笑意,“多謝……國公大人。”
他嘗試了一下,還是叫不出一聲岳父。
京中大臣莫不聽說,大将軍府的二子,乖張忤逆,兇狠如狼,如今再看,這不挺好的麽?從容知禮的模樣,不比朝中青年才俊差。也不是什麽張牙舞爪的怪物,倒是英俊修長的一個小子。
殷府的人怎麽亂傳呢?他們看向殷烈的眼光便帶了一些異樣,讓殷烈更加尴尬窘迫,心中暗罵殷緒吃裏扒外。
奉天殿門開,太監拉長了嗓音高喊,“皇上駕到,上朝——”
大臣們魚貫而入,陳昱身穿玄黑無爪龍紋朝服,頭戴冠冕,坐在了高高的龍椅上。
跪拜過後,便是讨論重要奏本。
大理寺卿率先出列,跪在大殿正中,“禀報陛下,昨夜柔嘉公主與驸馬車駕,在含光街遇襲,此事實乃我大齊開國百年之未遇,聳人聽聞,請皇上下令徹查!”
陳昱早就想到會有這一步,提前做好了準備,臉上裝出驚怒,“有這等事?!”
殷烈立即跪下,道,“皇上,确有此事!微臣護衛不利,令公主受驚,請皇上降罪!”
陳昱拂袖起身,又大怒拍桌,“豈有此理!襲擊皇族,這是不将朕放在眼裏嗎!”
大臣們紛紛跪下,高呼,“皇上息怒!”
殷緒跟着跪了下去,冷眼看着陳昱的反應。他還記得,太極殿上、慈鳳殿內,這人對他不加掩飾的敵意。
陳昱看向大理寺卿,說着早就準備好的一番話,“此事當真聳人聽聞,一旦傳開,後果極其惡劣。朕命令你,須得徹查到底,需要哪邊府衙配合,盡管提。”
竟是絲毫不問柔嘉公主是否受傷。一番安排看着理智,卻是理智過頭,仿佛早就演練過一般。
甚至他瞥一眼跪着的殷緒,眼裏還有一絲傲慢和得意,仿佛篤定大理寺根本查不出,或者不敢查出,背後主謀是誰。
大理寺卿俯下身去,“皇上聖明!”
羽林衛總領将軍百裏仝亦跪下請示道,“公主與驸馬遇襲,賊人膽大包天,此事确實影響惡劣,請皇上下令宵禁,着羽林衛巡城,以安民心。”
陳昱眉頭一皺:羽林衛巡城,再要當街設伏誅殺殷緒,便不方便了。但這個建議卻是合情合理的。
陳昱只得按捺不快,威嚴道,“準奏。”
頓了頓,他忽然想到,倒是可以借機遣開百裏仝,以免他日日和受傷的殷弘相處,看出什麽端倪,于是又道,“便由你親自帶兵巡城,護衛京師安全。”
百裏仝抱拳,聲如洪鐘,“老臣遵命!”
之後說的都是一些與殷緒無關的事。殷緒初入朝堂,往日殷烈也不教他,因此不懂局勢和朝政,只多聽多看多觀察。
不多時散朝,陳昱也沒留誰議政,出了奉天殿,便直奔翔龍殿,面沉如水,渾身戾氣。
劉喜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謙卑地觑他神色,小心道,“皇上?”
陳昱陰沉道,“百裏仝當真多事!”
劉喜頓時明白了,這是嫌百裏仝奏請羽林衛巡城,壞他誅殺殷緒的機會。劉喜淺淺勸了一句,“皇上息怒,百裏将軍也是為皇城安危着想。”
陳昱沒有答話,心裏卻盤算着,盡職盡責卻不貼心,又有什麽好。或許找個機會,他得将殷弘推上去,讓百裏仝還鄉養老。
劉喜察言觀色,又谄媚笑道,“奴才知道皇上心中憂煩,既在城中除不去令皇上憂煩的人,這不還有秋狩麽?”
“秋狩?”陳昱一想,又煩心道,“朕等不了那麽久!”
秋狩在九月。一想到本屬于他的女人,他的阿珺姐,夜夜都要與別的男人同床,共赴巫山雲雨,他便覺得無法忍受,全身氣得都要燒起來。
劉喜笑道,“您是皇上,秋狩還是夏苗,不還由您說的算?”
陳昱回過味來了,看劉喜一眼,笑道,“你當真是懂得為朕排憂解難。”
劉喜道,“這是奴才的榮幸。”
殷緒一路又被大理寺官差、平安與薛非護着回到了府中。
走到垂花門的時候,遇到用布條吊着胳膊的殷正。如今殷正對他已恭敬許多,低頭喚道,“二少爺。”
殷緒停下腳步,略一沉吟,冷漠問道,“大哥可在府中?”
與時常鬥毆的三少爺不同,這二少爺和大少爺雖同處一個屋檐下,比陌生人還不如,根本不說話的,更遑論過問彼此。
殷正頓感奇怪,據實道,“大少爺已去宮中上值了。”
可惜,路上竟沒有遇到。殷緒想起自己砍中刺客的那一刀,一般人絕對難以承受。他又問,“騎馬還是坐轎?”
殷正更是驚訝,兄弟間過問需要仔細到如此地步麽?他道,“坐的轎子,有何不妥麽?”
從殷正的表情判斷出他未撒謊,殷緒一言不發,抛下他離去。
入了南華院,正看到院中跪了一地的人。而柔嘉坐在屋檐下的藤椅中,姿态端莊威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