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想娶卻娶不到的人◎
翔龍殿內, 因皇帝煩躁不安,嫌燭光刺眼,宮人們便只點了幾盞小燭。而皇帝半張臉被燭火照亮, 半張臉又隐在黑暗中,兩相對比,更顯陰沉。
陳昱仍坐在書房的禦桌邊,手中拿着一本史冊, 卻沒有興致看, 心中只想着柔嘉的背叛。他在等, 等殷弘回禀。
弦月升上中天, 殷弘終于回來,沒有穿上铠甲, 而是換了一身藏青色常服,挺拔的身軀略顯佝偻, 腳步微微蹒跚, 臉上也殊無笑意, 又被燭光照的慘白。
站在一旁的劉喜訝異道, “中郎将, 您這是?”
而陳昱猜到什麽,眼睛眯了起來,心中燃起了憤怒的火苗。
殷弘低眉垂目, 走到大廳正中間, 慢慢跪了下去, 動作間觸到傷處, 面露痛楚, 仍是跪了下去, 沉痛道, “微臣無能,未能完成陛下的吩咐,請陛下降罪。”
果然如此。陳昱憤憤扔掉手中書冊,發出啪的一聲響,口中冷道,“你是無能,連一個賤民都除不掉!”
殷弘雙手貼地,慢慢低下頭去,額心幾乎觸到地面,“請皇上責罰。”
陳昱雖怒,卻到底沒有初初那時的滔天震怒,而殷弘恭敬忠誠、以他為先的姿态,又緩解了陳昱的情緒,他冷哼,“成事不足,是該責罰。”卻又未說具體什麽責罰。
明白自己不會被怪罪了,殷弘略放松了些,“微臣慚愧。”
“行了,”陳昱沒好氣道,“這次不成再等下次,你先回去治傷。”
至于這件事的後果,他沒有多想。公主驸馬遇刺,官府必然會查,他已經囑咐殷弘隐蔽了,殷弘穩妥,必然會全力做到。即便沒有做到,誰又敢查到天子護衛羽林衛頭上?即便查到了羽林衛頭上,誰又敢查到皇帝頭上?
陳昱滿不在乎。
殷弘磕了一個頭,謝過皇帝,又用那不便的姿勢站起,而後微微蹒跚着離去。
劉喜将陳昱扔下的書冊收拾好,又低頭哈腰問道,“皇上,可還要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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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都氣夠了,還看什麽書?陳昱冷着臉,拂袖起身,去了卧房。
今日天氣好,殷弘又是武将,來時騎馬,回去卻已無法再騎。不想驚動将軍府,惹柔嘉與殷緒懷疑,殷弘坐了青墨想法子弄來的轎子,靜悄悄回了府中。
曉星漸沉,東方天幕隐隐露出魚肚白,而喧鬧了一夜的将軍府,卻是剛剛陷入安靜。
門房打着哈欠給殷弘開了門。
夜色清幽,将軍府門下燈火暧昧不明。雖知門房看不清,青墨仍是站在他身前,擋住了他的視線。
殷弘維持着威嚴地進去,挑了一條僻靜的路,回到自己的卧房。
房間深處,薛瓊剛剛睡着。
昨夜柔嘉與殷緒遇刺,将軍府一直有人進進出出,折騰到快五更天。公主與驸馬有驚無險,薛瓊毫不擔心——之前柔嘉當衆令她丢臉,害她飽受異樣的目光,她心中有恨,也不欲去看她,便借口女人家身子弱不能吹夜風,一直待在房內。
只是她莫名有些心緒不寧,好不容易睡着,便被推門聲驚醒。
外間的婢女起身迎接殷弘,還未開口,卻聽殷弘先吩咐了一句,“關門。”嗓音莫名泛冷泛急。
薛瓊披了鬥篷、穿上繡鞋下床。正逢殷弘轉入內室,走到梨木圓桌邊,身體一晃,仿佛站不穩,雙手頓時撐住桌面,眉頭深深皺起。
薛瓊心中一驚,連忙快步上前,抓住殷弘手臂,急聲問道,“夫君,你怎麽了?”
“放開!”殷弘先是沉默一瞬,接着卻突然爆發出好大的怒氣,狠狠一甩胳膊,用力之大,将薛瓊甩了一個跄踉。
“姑爺!”婢女驚呆了,一時也忘了去扶薛瓊。
薛瓊好不容易站穩,眼睛立時紅了,“夫君……”她怎麽也想不到,有一天,她英俊沉穩的夫君,會對她如此粗暴。
殷弘一時沒有出聲,只是撐着桌面站立,用力喘着氣,胸口急速起伏——一半是痛的,一半是氣的。
痛自然是因為傷口,氣卻是因為,他從不曾想有一天,居然會敗給自己看不起的蝼蟻。而那只卑賤的蝼蟻、怪異的孤狼,不僅砍傷了他,還娶了他……想娶卻娶不到的人。
京中人提到殷府嫡長子,誰不說一聲高門貴子、年少有為,而這樣出衆的他,明明就該娶天下最尊貴、最貌美的女子……
還記得他初封中郎将那年,少女剛剛長成,在禦花園的白梅樹下摘花。花枝葳蕤,而花下的公主明眸皓齒,容色傾城,朝他笑一笑,滿院芳菲皆失了顏色。
動心是很容易的事,可是,不行。她是注定的皇後,所以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娶了薛瓊。
誰知天意如此弄人,少女沒能嫁給皇帝,卻嫁給了他最看不起的人。
憑什麽呢?比不過皇帝,他認;可憑什麽那個賤種也如此命好,堪堪在他最失意的事上贏過了他?!
憑什麽?!
殷弘每每想到這一點,夢裏都在咬牙切齒。
薛瓊和婢女還看着他,而他受了傷,一旦暴露,不說柔嘉會如何看他,只怕皇帝也不一定會保他。
殷弘強壓心頭戾氣,深深呼吸一口,道,“我無事。”
但随着他開口,仍是有血跡慢慢滲透出來,浸濕深色的衣衫。
因為是夜間,房裏只留了一盞燈,婢女瞧着那血跡,疑心看錯,又點燃了一盞燭臺。
血腥味彌漫。薛瓊顧不得剛才的沖突,又撲上前,扶着殷弘手臂,看向他的後背,嗓音發顫,“你受傷了?”
殷弘轉頭看她,眼神很冷,語調沉穩但極具壓迫力,“不要聲張。”又補充道,“誰也不要告訴。”
薛瓊和婢女連忙點頭,又心疼地去翻找藥物。好在殷弘從小習武,少不得磕磕碰碰,房中總備着藥,婢女很快找到。
殷弘的傷,在宮中已處理過了,只是因為回程折騰,這才裂開。薛瓊解開他的衣衫,幫他重新上了藥,包紮好。
這個過程費時頗長,但夫妻兩誰也沒有開口。薛瓊手上小心動作着,心下卻凄然,想着殷弘方才對她的粗暴,想着永遠也貼不近的,殷弘的真心。
受這樣的傷,別的夫妻只怕早就心疼撫慰,他卻仍是同從前一樣,不想告訴她的事,怎樣都不會開口。連這筆直坐着的姿勢,都這樣拒人千裏。
包紮完畢,殷弘自行披上幹淨寝衣,淡漠吩咐,“将血衣偷偷燒掉,不要讓人看見。”
薛瓊自然溫順答應,又聽殷弘依舊用那冷漠的聲音道,“我睡一會兒,辰時再叫我。別人問起,便說昨日公務繁忙,睡得晚了,這才起不來。”
薛瓊猶豫道,“可今日還得入宮當值。”
殷弘道,“無礙,皇上知道。”
薛瓊便不說了,殷弘沉默地緩緩躺到床上,臉色蒼白卻冷靜。薛瓊過去,細心地為他蓋好薄被。殷弘皺眉想着自己的事,沒有看她一眼。
等殷弘閉上眼睛,薛瓊起身,幽幽燭火映照着她臉上的哀怨,一時間連婢女都心生沉重,寂靜無語。
薛瓊出神片刻,長長舒出一口氣,吩咐婢女,“去小廚房将人遣開,随後我去燒衣。”
婢女恭順地去了,薛瓊在竈間親自燒完了血衣和布條,又吩咐婢女悄悄給殷弘熬一道補血的藥膳,這才回到房間。
擔心房間仍有血腥味,薛瓊又在錾花爐鼎裏燃了一段熏香,這才輕輕躺在了殷弘身邊。
南華院那邊,柔嘉甫一回去,便被顧嬷嬷拉着哭了一場。
顧嬷嬷擦着眼淚,拉着柔嘉衣袖,上上下下看着她,“我的公主,還好你未受傷。若是傷着了,老身……老身便不活了……”
顧嬷嬷此生最傷心的事,便是當初柔嘉為救陳昱,幾乎去了半條命。那麽嬌嫩雪白的女孩兒,傷得鮮血淋漓,還留下猙獰的疤……若不是先帝與太後傾國之力來救護她,只怕也沒有如今這個活蹦亂跳的公主。
這樣的事,顧嬷嬷萬不敢再經歷一次,哪怕只是想一想,都覺得渾身發抖如墜冰窖。
明白顧嬷嬷的心情,柔嘉的心又酸又軟,輕摟着乳母的背,一下一下拍着,輕聲哄,“柔嘉沒事,嬷嬷放心。柔嘉還等着看嬷嬷的孫兒做官,孫兒的孫兒做官……”
顧嬷嬷被她哄得破涕為笑,難為情地站直,抹着眼淚,“他還那麽小,哪看得出呢,公主這麽擡舉他。還孫兒的孫兒,豈不是要活成老妖怪了?”
柔嘉失笑,又聽顧嬷嬷低聲絮叨,“不過我家公主若是成了老妖怪,那也是頂頂好看的老妖怪。”
殷緒還在一邊。難得他竟沒有如往常一般不管不顧,徑直去做自己的事,而是站在旁邊,耐心看着主仆兩互相安慰。
甚至眼露一點探究:原來親情,也可以是如此模樣。
聽到顧嬷嬷的誇贊,他下意識地打量了柔嘉的臉龐,只見瓊鼻杏目,紅唇嬌嫩,确實……沒有說錯。
見顧嬷嬷竟當着殷緒的面這樣誇自己,柔嘉本就羞窘,再一轉頭,和殷緒目光相觸,頓時恥得粉頸泛紅,趕緊藏過自己的臉,強撐道,“嬷嬷慣會哄我。”
采秋見她羞成這樣,笑吟吟地給她解圍,拉過顧嬷嬷,“夜深了,便讓公主與驸馬歇下罷。”
柔嘉這才覺得确實疲累,連殷緒眼下,都泛出一點青黑。
老人家受不得驚,柔嘉擔心顧嬷嬷,讓采秋去哄她入睡。
兩人一走,偌大的卧房頓時安靜下來。柔嘉耳朵還紅着,看向殷緒,“驸馬,你……”
她該沐浴了,殷緒也要洗……這還是兩人第一次,當面讨論這個略顯暧昧的問題,又沒有旁人在一邊,她總覺得羞澀緊張。
殷緒也不知為何,越來越容易被柔嘉牽動情緒,見她羞窘,也隐約地不自在,只是面上不顯,道,“我去書房洗。”
柔嘉視線閃爍,“哦”了一聲,殷緒頓了頓,轉身從耳房離開了。
殷緒動作利落,很快清洗完畢,從正門進來,躺在了羅漢床上。今日實在疲累,而此刻又已很晚了,他很快睡着。
柔嘉被粗使丫鬟伺候着洗浴完,穿上染着香氣的寝衣,從耳房出來,就見殷緒沉靜的睡顏。
看來确實是累了。柔嘉也不再做什麽,躺到了拔步床上。
夫妻二人歇下得晚,醒得卻早,無他,全因為今日,是驸馬都尉第一次赴任、上朝。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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