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陰險與卑鄙◎
三個多時辰前,翔龍殿的書房,陳昱怒沖沖地,坐回了貴重的楠木桌案前。六月的陽光過于強烈,從半開的窗牖照射進來,映出陳昱一臉陰沉。
劉喜抱過來一疊奏折,小心放在陳昱左手邊,又給陳昱拿了一支羊毫。陳昱怒坐半晌,才接了禦筆,卻又好半天沒有批閱一個字。
忽然,少年天子開口,“殷弘現在在哪?”因為生了半晌悶氣,他的嗓音幹澀喑啞,聽起來別有一股陰恻恻的味道。
劉喜猜測,此刻提起殷弘,只怕多半還是和驸馬公主有關。
他立即弓身妥善回答,“中郎将此刻就在太和宮值守,陛下可是要宣他過來?”
陳昱冷道,“宣。”
劉喜立即彎腰退出,吩咐了門外的李公公去宣人,自己又回到皇帝身邊。
陳昱沒有如之前答應太後的那樣,喝上兩盅綠茶。靜心?他何需靜什麽心,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麽。該靜心的是他那好皇姐才對。
很快殷弘便到了。
陽奉陰違的陳昱坐在楠木雕龍大椅上,手中依然握着禦筆,看向恭敬地立在下首的殷弘。
今日殷弘在太和宮當值,穿了一身銀亮铠甲,玉冠束發,威武挺拔,唇角帶了一點恭謹溫和,全不似在殷緒面前高高在上的模樣。
陳昱直接道,“朕召你來,是有私事要問。”
殷弘微彎了腰,心裏快速盤算着,能令皇帝關心的私事是什麽,面上拱手道,“皇上請講,卑職洗耳恭聽。”
陳昱便是喜歡殷家如此恭順忠誠的模樣,輕輕一笑,但想到接下來的問題,他又笑不出,眼神泛冷,薄唇吐出短句,“朕問你,柔嘉公主和驸馬,可有圓房?”
這個問題太過私密,出口問的人不對,問的對象也不對。殷弘一時間還以為自己聽錯了,眉宇間流露出顯而易見的錯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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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見殷弘呆住的模樣,陳昱不耐,“你便說有沒有。”他也知自己問的不妥,但他太想知道這個結果了,于是便問了出來。他是皇帝,殷弘難道還敢如何非議他麽?
殷弘聽他催促,這才知道自己并沒有聽錯,心頭頓時湧過尴尬。圓不圓房,那是別人夫妻間的事情,何況還是自己的兄弟與弟妹。雖他并不承認殷緒,但他……尊重柔嘉。
“有沒有?”陳昱黑着臉,厲聲又問了一句。
他太過理所當然,又太過認真,全不知道尴尬羞恥。于是殷弘心頭的尴尬也去了,變得認真起來,眼神一點點冷下去。
長吉是母親派到南華院的人,囑他盯着南華院的情況。長吉時不時會朝母親報告,母親又會與他說幾句。
殷緒對公主的冷漠不加掩飾,新婚當夜醉得人事不知,第二夜也是等公主歇下許久才從書房出來……避開的心思如此明顯,且整夜都沒有叫人伺候、備水。所以兩相結合,可知應當是沒有圓房的。
但殷弘說道,“回皇上,有。”語氣篤定,神色亦是鎮定,任誰也看不出撒謊。
下一刻,陳昱面色陰森,生生折斷了手中的羊毫,咬牙切齒如同在嚼敵人的血肉,“殷緒——他怎麽敢!”
劉喜侯在一邊,見狀大驚失色,忙上前查看,“皇上,小心手!”
陳昱沒有理他,一臉冷酷地沉在自己的思緒裏,将折斷的朱筆狠狠扔出,砰的一聲,砸在對面的牆壁上,又跌落于地,接連發出刺耳的聲響。
他想:殷緒怎麽敢!而他的好皇姐——又怎麽敢!
從柔嘉悔婚到現在,已經過了三月有餘。三個月中,陳昱雖有時也擔憂懷疑柔嘉改變,但心底深處始終覺得柔嘉仍是心系自己的,所作所為乃是賭氣。
所以即便柔嘉與殷緒拜過堂進過洞房,程昱也只當比誰更沉得住氣。只要不圓房,那便是假成親,便是柔嘉用殷緒來氣他,做不得數。
但現在,殷弘的回答打破了他心中的信念和僥幸。
他命定的妻子,居然真的移情別戀,在別的男子身下承歡?!而他的一個賤民,居然當真敢動他的女人?!
豈有此理!是可忍,孰不可忍!
陳昱氣得目眦欲裂,眼中爬滿猩紅。他當真是,恨不得殷緒去死。
殷弘不動聲色地看了眼陳昱的表情,低頭拱手,“皇上息怒。”
“息怒,你讓朕怎麽息怒!”陳昱死死瞪向他,狠狠一拍禦案。
殷弘沒有迎着怒火開口,屈膝跪了下去,恭敬地低頭。旁邊劉喜忙勸,又給陳昱順背,“皇上,氣壞了自己不值當!”
陳昱一把将他推開,胸口起伏半晌,将那口怒氣壓下,冷硬問向殷弘,“殷愛卿,你對朕有幾分忠心?”
殷弘立即拱手,話語幾近擲地有聲,“卑職對陛下忠心耿耿,願為陛下肝腦塗地。”
“好!”陳昱表情陰冷如蛇蠍,嗓音壓抑如同來自地獄,“那你,便去将你那好弟弟除掉!”
殷烈的第二子,妓子私生下的孽種,不受殷府衆人歡迎。太後調查過他,陳昱也不是沒有。
他再大度,也不會容忍敢碰柔嘉的人存在。殷緒區區一個賤民,死了便死了,沒什麽好在意。而一旦殷緒死了,柔嘉遲早還得回來求他。
她是他的女人,這個事實永不會變。
那邊殷弘聞言遲疑了一瞬,不是不願,而是不想答應太過輕易,讓人覺得他冷酷無情。
陳昱微眯了眼睛,逼視着殷弘,“怎麽,你不願意?”
殷弘這才抱拳行禮,面色滴水不漏,“卑職,領命。”
殷弘轉身離去,陳昱想了想,又叫住他,“做得隐蔽些,不要讓太後知曉。”
殷弘轉身恭順道,“卑職明白的,必當萬分小心。”
殷弘走後,陳昱靠上雕龍椅背,臉色仍是陰沉。手指在扶手上一點一點,忽快忽慢,沒有節奏,顯然心中仍然煩躁翻騰。
劉喜小心翼翼站了片刻,送上一杯茶水過去,“皇上消消氣,想必中郎将很快會傳來捷報。”
陳昱沒有接那茶水,又沉默了片刻,皺眉問道,“你覺得,朕是否做得過了些?”
劉喜面露了然微笑。
少年皇帝的心思實在太好把握,并非忽然良心發現,後悔不該對驸馬下殺手,只是第一次做這樣的事,想求一個心安理得而已。
想他費心鑽營了這麽久,才獲得陳昱的喜愛,何必學什麽的愚蠢的忠言逆耳,敗壞自己的前程?
劉喜谄媚道,“皇上只是重情義,太過在意公主。天下皆知皇上與公主的情分,是殷緒不識相。”
陳昱覺得這番話分外在理,心思安定下來,換了一支禦筆,繼續批閱奏章。
殷弘出了太極殿,臉上笑意消失。他眯眼看了看當天的日頭,低頭面無表情地思量着接下來的行動。
無需問人,他也知道今日公主驸馬二人的行程。凝秀殿的那位身世太過特殊,必然是先去慈寧宮,陪太後用過午膳,再轉去國公府,陪鎮國公用完晚膳,而後回将軍府。
京中各街布局迅速在他腦海中展開,要在何處埋伏,他須得仔細挑選。
至于帶多少人手……他那個出身卑賤,整日閉門不出,大把時間花在與殷翰鬥毆的“弟弟”,能有多少能耐?柔嘉公主素來寬柔,如此炎熱只怕不忍勞動下人。而殷府的護衛,對那個逆子又有多少忠心,他都是可以猜出的。
保險起見,還是得着人回府問問。
殷弘思慮一番,右手拂過腰間佩劍劍柄,心下有了決斷,走向崇華門。
崇華門近旁,有一座小閣樓,是專供入宮大臣、命婦們車馬安置的地方。殷弘過去,找到了自己的随從青墨。
烈日炎炎,陽光下的殷弘卻莫名陰沉,低聲吩咐,“去向母親問一問,今日公主帶了多少護衛。若是有人問你為何回去,自己找個借口,莫說實話。”
青墨多年來貼身服侍殷弘,自然十分妥帖,也不多問,立即抱拳領命,快馬加鞭而去。
太和宮的角落,有一處偏殿,是羽林衛将領們上值、更衣、用飯的地方。殷弘回到此處,已熱出一身汗。沉默地脫去铠甲,副将給他拿來布巾擦拭,又給他端了飯食。
殷弘接過托盤,不動聲色地打量周圍。今日他的上司百裏仝不在,确實是他做些秘密行動的好時機。
殷弘與副将下屬們随意聊了幾句,坐到桌邊,不緊不慢用着飯,表情依舊沉穩內斂,讓人絲毫看不出,他心中正轉着殺人奪命的主意。
殷弘吃完後不久,一個小太監來到,站在殿門邊朝裏夠着頭,又壓着聲音喊,“殷中郎将!”
殷弘只覺得今日自己當真繁忙,起身過去,聽那小太監細聲細氣地禀報,“将軍,您的随從托奴才轉告您,夫人向菩薩求了八個供果,等将軍晚上早些回去吃呢!”
雖他不明白為什麽此等小事,要他特意大中午地跑一趟,可殷府的随從太周到,塞了他銀子,他便開心來了。
這邊殷弘已經明白了。八個護衛,外加形同虛設的青竹長吉與殷正,實在是好對付。
小太監傳話算不上隐蔽,副将聽了,打趣道,“将軍家有供果,不如我們晚上也去叨擾,沾兩分福氣?”
殷弘卻沒有笑,定定看他,沉聲道,“今晚,點十個弟兄,随我去辦事。”
安靜的夜色裏,柔嘉的楠木大馬車中,箭矢忽然射來,那箭頭刺穿車壁兩寸,紮破知夏的手臂,血頓時流了出來。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知夏大腦一片空白,呆呆地擡起手臂,看着那血,像是不明白發生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