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以死相逼◎
陳昱心中已拿定主意,但他方才才因柔嘉生氣,說了那樣的重話,拉不下臉主動去凝秀殿。于是他停了下來,在正廳左看右看,沒話找話地囑咐宮人。
好不容易出了慈鳳殿殿門,他又站在廊下,與身邊的內侍劉喜一搭一唱,欣賞起了凝秀殿的海棠花。
柔嘉估摸着時間,還以為陳昱已離開,這才出了院門,不料與陳昱狹路相逢。
柔嘉看了眼皇帝。此時的陳昱将将十六,一身玄黑金龍紋袍,年少得意,金貴無雙。
他曾稱她為心頭至寶,也曾說,“阿珺姐,待我們成了親,我一定将世上最好的,全都給你。”
她以為他會做到。可他忘了自己的諾言。直到最後她才醒悟,原來他恨她,恨她被強塞給他,恨她占了皇後的位置,恨她妨礙他與高貴嫔厮守。
喜歡他麽?柔嘉也不确認。她只知道,自從十二歲時,先帝半真半假與她說“阿珺這麽乖,以後給舅舅舅母做媳婦”,她就再也沒看過別的男子。
然而無論喜不喜歡,這都是上輩子的事了。這輩子面對他,她只剩心冷。而這樣冷的心,只有面對殷緒時,才會溫熱跳動。
柔嘉垂下鴉羽似的長睫,屈膝行禮,“柔嘉見過皇上。”
陳昱太過了解柔嘉,幾乎是立時察覺了她的疏遠冷漠,不禁冷笑起來。
好啊,不僅不要他,還在他面前拿起喬來了。想讓他哄她?他偏不哄!
陳昱也不叫柔嘉平身,大步流星到她跟前,居高臨下俯視着她,皮笑肉不笑道,“皇姐,聽聞你與母後說,不想嫁人了?”
柔嘉維持着行禮的姿勢,低垂長睫,安靜得好似一株馨香蘭草,話語卻是極幹脆的,“柔嘉已向太後請旨,求嫁給大将軍府殷緒。”
陳昱廣袖中的雙拳驀地握緊,一時間驚怒得幾乎臉頰抖動。他咬牙,字句仿佛從牙縫中擠出,含着說不出的陰冷,“嫁給大将軍府殷緒?”
複述的過程中,他逐漸确認,自己并沒有聽錯話。
Advertisement
他并不知殷緒是誰,不過柔嘉挑釁,他堂堂一國之主,總不能輸了氣勢。于是陳昱壓下心頭滔天震怒,倨傲地負手而立,冷笑道,“那朕要恭喜皇姐了,終于覓得如意郎君!”
仿佛是覺得自己的話仍不夠誅心,他又轉頭吩咐身邊的劉喜,“從朕的私庫裏尋幾樣寶物,給凝秀殿送來,就當是朕給皇姐添的嫁妝!”
柔嘉臉上并沒有陳昱想象中的傷心,反而舒了一口氣。有陳昱這句話,她與殷緒的婚事要成,便簡單多了。
她柔柔靜靜地俯首,“多謝皇上。”
陳昱死死盯了她一眼,冷哼一聲,拂袖離去。
走出慈寧宮,劉喜忍不住憂心地詢問陳昱,“公主……當真要嫁給那殷府的……”
陳昱強讓自己鎮定,輕蔑一笑,“什麽嫁給那姓殷的,皇姐那麽喜愛朕,鬥氣罷了。朕不縱着她,過幾日她總要來向朕求和的,看着罷!”
劉喜喜笑顏開,谄媚道,“皇上聖明!”
陳昱怒氣沖沖而去,柔嘉卻是神色安然,倒是身後的見春小聲說了一句,“皇上當真……”
記着柔嘉的教誨,她終究沒有說出“小器”一詞來。
柔嘉進入太後卧房。太後正等着她,愁眉不展地呷了一口清茶,擡頭看着柔嘉,露出一個微弱的笑意,“你來了?”
柔嘉乖巧地坐到她身邊,拉着她的衣袖,低低喚了一聲,語帶懇求,“舅母。”
太後凝視着柔嘉的神色,見她半是委屈半是倔強,在心中嘆息。昱兒犯倔也就算了,那麽乖的柔嘉,居然也跟着犯倔。
她嘆道,“我的乖囡囡,不是舅母不許,是那個殷緒……實非良人啊!”
柔嘉抿抿唇,為難地反駁着,“可我覺得……殷緒他,很好。”
太後沒急着否認,看了眼碧彤,碧彤将昨日陳列着殷緒信息的兩頁紙,放到了柔嘉面前。
柔嘉拿起細看了起來,然後心髒像被銀針紮過,密密地疼。
上輩子她見殷緒時,殷緒已算得上功成名就。她聽說過殷緒出身不好,也偶爾見過,殷緒與父親長兄相處怪異。卻不曾想,原來殷緒過得如此這般。
她疼惜于殷緒出身卑微年幼喪母,疼惜于殷緒千裏颠簸尋親,卻被整個殷府排擠。
他一定,很苦、很苦罷?那嘴角的淤青,是不是被人打傷的?
見柔嘉沉默,想必已經接受了紙上的消息,太後嘆道,“撒謊面不改色,對事漠不關心,對我表面恭敬實際敷衍,對人心防極重。你性子弱,嫁給這樣性子極強的人,恐怕受欺負。”
這還是太後看在柔嘉的面上,往輕了說。若是往重了說,殷緒不敬君上,不孝親長,不尊禮儀,只怕一身反骨膽大包天。這樣的人,怎麽能用一個“好”字形容?
雖之前對答之間,殷緒大家公子的基本禮儀是有的,也讀書練武,不是纨绔之人,但這遠遠不夠。
“何況,他這個身世,遠配不上你,恐怕會讓你吃苦。”
柔嘉想着上輩子,殷緒那溫柔的目光、溫熱的掌心。她不想違逆太後,卻不得不如此,心酸道,“他……不會欺負我。他性子冷,一定是因為……別人待他不好。”
太後之前說不通陳昱,難免心中郁悶,此時又見說不服柔嘉,終于喪失了耐心。她端正坐姿,皺起了眉頭,一時間威儀盡顯,“柔嘉,你一向懂事。”
見自己的忤逆終于使得太後動怒,柔嘉難過,起身跪在了地上,俯首道,“求太後成全。”
太後沉沉盯着柔嘉纖弱的身影,肅聲道,“文武百官莫不知曉,你是哀家選定的中宮之主。你現在後悔,如何向皇上交代,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可是……”柔嘉咬住了下唇。她經歷過生離死別、國破家亡,已經不是那個與世無争、過于溫順的柔嘉了。她雖酸楚,卻仍固執道,“賜婚聖旨還未下。而且,皇上也同意了這件婚事……”
“什麽?”太後驚詫,皺眉看向碧彤,碧彤也是莫名,看向其餘宮人。
柔嘉與陳昱的那一番對話就在凝秀殿門口,慈鳳殿近旁,有不少人看見。當即一名慈鳳殿宮人湊近太後身邊,将那番對話告知了太後。
太後驚怒,“胡鬧!”這一個胡鬧,兩個也胡鬧,成何體統!
她忍不住訓斥柔嘉,“你們真當天子婚姻是兒戲不成!”
柔嘉為難,手掌貼在地面,額頭深深抵了下去,“太後息怒。”
太後怒道,“不必再多說了。你與皇上的婚事不可更改,還是早日成婚早日安生!”
趁她現在威儀尚在,鎮得住場面,她須得将一切推進正軌才行。柔嘉中宮之主的地位不能變,也許昱兒當真在宮外遇到了什麽人,但皇帝本就三宮六院,到時候讓他立為妃嫔便好。
兩個孩子青梅竹馬的情分,還有救命的因緣,怎麽可能因為一時的別扭,當真一拍兩散?
拿定了主意,太後心中稍安,卻不料柔嘉沉默片刻,再擡頭時,竟是将發上金簪摘下,抵在了雪白的喉嚨!
太後神色劇變,“柔嘉,你做什麽?!”v
侯在兩人身邊的見春、碧彤等人,也是瞬間面色蒼白,想要撲上前,卻又礙于柔嘉的堅決,不敢輕舉妄動。
柔嘉一貫乖巧,忤逆到這個地步,內心不比太後好受。她的手穩穩握緊金簪,眼睛卻慢慢泛紅,哀楚道,“舅母,柔嘉此生,只嫁給殷緒。”
她總歸要被催着嫁人的。她守着重生的秘密,深覺一個人的力量太過弱小。她想救舅母,想救見春她們,想救自己,想救殷緒,想救許多人。她最信任殷緒,無論是從私情上看,還是從大局上考慮,她只能嫁給殷緒。
是她不孝,仗着太後對她的感情胡來,可她,別無他法。
太後做夢都沒想到,那般柔婉溫馴的柔嘉,生平第一次忤逆,竟然到了以命相挾的地步。最初的驚怒過去,她慢慢變得疲倦、哀傷,喃喃道,“罷,罷!哀家老了,管不了你們了。你要嫁殷緒,便嫁罷!”
柔嘉放下金簪,深深地俯下身去,哽咽道,“柔嘉不孝,謝太後成全。”
太後背過身去不肯看她,揮袖道,“你走,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太後娘娘保重。”知道再說什麽都是徒惹傷心,柔嘉又磕了一個頭,起身離開。
見春匆匆向太後行了禮,轉身幾步追上柔嘉,從她手中奪去金簪,死死握在手心,瞪着柔嘉的眼睛泛紅,氣得快要大哭起來。
知道見春是為自己好,柔嘉沒有斥責她無禮,繼續朝外走着,又擦去臉上晶瑩淚痕。
方才那樣做,确實狠狠傷着了太後,她心中凄楚,卻并不後悔。
“我知自己在做什麽,以後你們也會明白。”柔嘉低聲朝見春訴說着。
回到凝秀殿,主仆二人哭紅的雙眼難免又引起一陣紛擾,柔嘉坐到羅漢床上,低落道,“你們都下去,讓我靜靜。”
婢女們便都魚貫而出,圍着見春,聽她說了慈鳳殿的事,一時心緒皆動。
半晌後,衆人推了最為沉穩的采秋進來。
柔嘉坐在羅漢床上,側身倚靠着一個蘇繡大迎枕,面朝菱花窗,露出的半張側臉清麗精美,表情卻黯然。
采秋将托盤輕輕放在床邊檀木幾案上,端起裏面的一盞早茶,遞到柔嘉面前。
“公主……”她嘆息着。
柔嘉公主是整個凝秀殿的心頭肉,她想嫁什麽人,她們這些婢女必然是支持的,只是……怎麽可以用傷害自己的方式?
明白采秋想說什麽,但這件事無法解釋。柔嘉轉頭看她,安靜道,“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