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29)
街上去尋覓吃食,與當初美其名曰低調僞裝的借口背道而馳——要不是看在檢驗成果試探一下裝扮是否成功的份上,自己才不會陪着這笨姑娘胡來呢!
至于拿她撒嬌沒辦法,想要無條件寵着她什麽的,絕對沒有!
蘇岩輕哼一聲,不情不願地接過童彤硬塞過來的一串冰糖葫蘆,在她讨好的笑容下皺着眉頭,嫌棄地咬了一口——過分甜膩的糖霜讓她不适地頓了一瞬,卻因為童彤巧笑盼兮的回眸而彎了彎唇,裝作不在意地咽了下去:“……還不錯。”
聲音有些含糊不清,耳尖微紅,染上了一絲難以察覺的赧然。
——嗷嗷嗷大師兄在害羞啊有木有!
好可愛好可愛……腦中不斷回放着這一行字幕,童彤覺得自己快要繃不住噴薄而出的笑意了。
果然如意料中那樣,換上女裝的蘇岩雖依舊清冷,卻又多了一絲盈盈如水的氣質,就連淡漠的表情也看着生動了許多,似是藏着幾分欲語還休的溫柔……是錯覺麽?
可是,這樣的蘇岩,真的好令人心動。
大大地咬了一口冰糖葫蘆,童彤覺得那甜蜜好似一直從舌尖滲到了心底。
這邊廂兩人正你侬我侬地溫馨着,卻聽遠處一聲震天鑼響“锵——”。
嘈雜的街口為之一滞。
鑼聲開道後,接着又響起了幽幽如訴的鼓樂,喪葬隊伍特有的凄涼旋律,教人心頭漸漸冷寂下來。
童彤踮着腳尖張望過去,只見白幡飄揚,漫天紙錢紛灑,一隊披麻戴孝的樂手執着各種樂器吹吹打打地走來,後面跟着擡着棺材的儀仗——上好的楠木棺材,四人一臺——她粗粗數了一下,竟然是整整三十七臺!
整一條長街都被這送葬隊伍填得滿滿當當的,莊嚴肅穆的氣氛讓街上本還迎來送往的攤販都自地後退,讓出一條更寬的路來,免得沖撞了這份沉重。
——我的天啊!這是誰家的殡葬隊伍?好大的排場!
難道連辦喪事都流行組團了麽!一次性這麽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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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彤詫異地想着,連糖葫蘆的糖汁沾到了衣襟都沒有覺。
過了足足有一炷香的功夫,那蜿蜒曲折的送葬隊伍終于看到了盡頭——在最後一口較小的棺材過去後,是一個身着白麻齊衰的年輕女子——淚痕交錯,唇無血色,清麗的臉上是隐忍的哀傷。
她身邊是一個細薄缌麻的瘦高男子,神情溫和,舉止斯文,疼惜的目光含着脈脈缱绻。
兩人不聲不響,不哭不鬧,默默地跟在隊伍末尾,只是從眼中流瀉濃濃的悲傷,比之前面的嚎啕哭喪更顯哀恸。
等到隊伍漸行漸遠,徹底離開衆人的視線,童彤才聽到身邊擺馄饨攤的大嬸對着大叔悄悄說道:“這北邊兒棠梨巷的叢府也不知是造了什麽孽,一夜之間上上下下幾十口人突然暴斃,只剩下嫁到鄰縣的小女兒帶着女婿來奔喪,真是可憐啊……”
“誰說不是呢!”大叔在鞋底磕了磕旱煙頭子,随後點上了火,眯着眼睛唆了一口,待吐出一口煙圈才嘆息道,“都說他們老叢家攀上了仙門的高枝兒,卻還來不及享福就遭了這飛來橫禍……說是土匪劫財殺人,可也沒見叢府丢了什麽值錢的物件兒;還有的說,是得了時疫……依我看哪,說不定是得罪了哪路神佛……”
他煞有介事地伸出大拇指指了指天,随即又噤若寒蟬地止了話頭,在老伴兒不贊同的眼神下,老神在在地咂了一口煙,轉身忙着擀馄饨皮兒去了。
一邊拉長了耳朵聽壁角的童彤撇了撇嘴,心裏卻琢磨起他這番語焉不詳的推測來:喲嚯!滅門慘案啊!絕壁有內情!
握緊了小拳頭,童彤覺得自己的柯南魂開始熊熊燃燒起來了。
冷眼看着某個被勾起了興趣的笨姑娘,蘇岩搖了搖頭,心裏卻也不免對那意外滅門的老叢家生了一分在意:仙門麽……呵。
81養魂木
柳州叢府,乃是方圓百裏城鎮中最有權勢的鄉紳,便是稱為陵南富也不為過,傳聞叢府財富之盛,就連修真的仙長們也屈尊纡貴與之相交,叢府的顯赫竟是遠甚豪門世家——當然,自從一夕之間叢府上下三十七口人死于非命,這些榮耀便化作過往雲煙,随風而逝了。
只有叢府那巍峨煊赫的府邸還保留着一絲往昔盛景。
高逾三丈的圍牆俱是千裏之外涼山上運來的燿紅石磚砌成,牆頂嵌着的尖利碎片全是上好的七彩琉璃瓦,每日午時經日光一照,便會在青面地磚上折射出絢爛多彩的光華,煞是好看——那是叢家小姐未出閣前最喜歡的景致——只可惜,物是人非,賞景的人已不再。
叢府門前兩尊雄偉的石獅子安靜地趴伏着,再沒了威風凜凜的嚣張氣焰,兩側擁擠地堆着吊唁的花圈花籃,好似無言地嘲諷着那份藏不住的凄涼。
所有人都知道——叢府,沒落了。
但是僅憑着一紙征召,沒落的叢府門前又聚集了人山人海。
“有請第二十八位應征者,長湘子道長——”高亢的男聲拖了長長的調子,尖利得教人忍不住堵上耳朵。
一個留着兩撇小胡子,梳着道士髻的中年男子邁着方步,随着灰衣小厮的指引,在衆目睽睽之下,虎視眈眈之中,大搖大擺地走進了挂滿白幡的宅院。
他走得胸有成竹,義無反顧,雄赳赳氣昂昂的樣子活像一只面對一群小母雞而驕傲不已的大公雞,有着不可一世的自負。
然而僅僅是半盞茶的功夫,卻見他猶如鬥敗的公雞,邁着與先前截然相反的沉重步伐,慢慢地從宅子裏走了出來,臉上帶着屈辱的表情。
在外面排隊等候的人群出了幸災樂禍的唏噓聲,那道士憤憤地擡頭瞪了一眼奚落他的人們,嘴唇嗫嚅着想要說些什麽,卻又顧忌着,最終還是默默離開了。
“嗨老兄,已經進去二十八個了,怎麽還是不行啊?”一個瘦小的男人捅了捅身邊不知名的大胡子,眉頭皺得死緊,仿佛能夾死一只蒼蠅,“這到底是什麽妖物,這麽兇悍?”
“呵呵,誰知道呢!”大胡子提着一只紅色的葫蘆,仰灌了一大口酒,眼中精光一閃而過:怪不得這叢府竟然肯花這麽大價錢招攬安魂術士……看起來,這筆生意,不好做啊!
這時卻聽後方長長的隊伍傳來一陣喧鬧,有忿忿不平的怒喝叫罵,更有啧啧不停的傾慕驚嘆,教前頭的人不由紛紛好奇地轉過去看——
那是一個清秀可人的少女,圓圓的眼睛明亮有神,在陽光下猶如剔透的玉石泛着清麗的晖澤。
她單手在前開道,看似随意地撥開擋在身前的人群,綿軟素白的小手卻好似帶着不可忽視的巨力,就連身高八尺的魁梧壯漢也禁不起她的一搡之力,踉踉跄跄地往邊上倒去,為她讓出了一條兒道。
然而衆人的注意顯然并不全在這個肆意驕橫的少女身上——在她另一手,牢牢地牽着一個年輕女子,雖然戴着鲛紗,卻将她的妍麗清姿更添一分朦胧,只是不言不語的一道倩影,便輕易捕獲了人們的心。
似乎是不滿少女一意孤行的拉扯,那雙黑曜石般的美目帶着幾分嗔怒,更是由于周圍熾熱的視線而冷光漣漣——即便如此,到底沒有甩開對方的手,由着她張開勁氣形成護罩旁若無人地朝着叢府大門走去。
——都怪那個多嘴的店小二,做什麽告訴她這叢府小姐廚藝極佳,比之宮廷禦廚也不遑多讓,惹得這吃貨興致勃勃地就要找上門去!
最可恨的是,自己明知道這樣極為不妥,有可能打草驚蛇,甚至暴露身份,偏偏就是舍不得拒絕……
蘇岩輕輕搖了搖頭,眸子極快地掠過一抹紫暈,又立時恢複清明的墨色。
——宮廷禦廚的水準啊!好期待好期待!叢小姐你可千萬不要讓我失望啊!
童彤一面開心着馬上就要享用到的珍馐佳肴,一面回味着掌中溫涼柔軟的觸感,只覺得心頭一陣暢快,嘴角就差咧到耳根了。
擠開門口的第二十九號候選,扔下一句“我們是高手”,不顧老管家鐵青的臉色,興沖沖地拉着蘇岩直奔內院。
“快、還不快攔住她們!”等到她們一陣風兒似的消失在眼前,年邁的老頭子才顫顫巍巍地扯着嗓子叫到。
卻為時已晚。
童彤自然不會去管自己惹下的騷動,她只是循着直覺往內奔走——然而越是往裏深入,卻越是有一種莫名的感覺,讓她渾身的血液倒流,好似從靈魂深處蘇醒的震顫——偏生腦海裏又響起了兩個不同的聲音,一個不斷阻攔着她繼續,一個卻蠱惑着她快點靠近。
頭疼使她猛地阖上眼,待那不适感散去,再睜眼時卻見被她拖扯的蘇岩已經變換了位置,改為擋在她身前。
柳眉微蹙,一手攏着她的腰,一手托着她的下颚,湊近了臉低聲問道:“怎麽了?”
被那近在咫尺的容顏花了眼,被那灼熱暗香的吐息迷了神,童彤倏然咬住了下唇,這才将理智喚回——壓下方才驟然升騰起的羞澀念頭,別開眼小聲回答:“沒、沒什麽。”
——嘤嘤嘤靠那麽近做什麽不知道人家會害羞的麽!
最重要的是剛才那一瞬居然好想吻上去!這麽不矜持的樣子一點都不像我!
我明明走的是小清新路線……
狐疑地掃了一眼童彤蒼白卻又陡地泛起薄嫣的兩頰,蘇岩随即将神識放開,警惕地環視了一圈兩人身處的前院,目光一路延伸到了連通後院的石屏,下一息卻突然揮袖震開了左側的耳房門,清冷的眸子直視着門後驚愕的一男一女,不帶一絲溫度:“鬼鬼祟祟的,做什麽?”
從她身上透出的淡淡殺意并未讓童彤感到絲毫懼意,反而将腦袋磕在了她削瘦的肩膀上,埋着臉,一抽一抽地輕聳。
“嗯?”蘇岩不明所以地順了順她的背脊,吃不準她是喜是悲。
“哈哈、哈,嗯咳,我、我沒事,”童彤抽空擡頭對她露了一個燦爛的笑,繼續趴回她的肩頭笑,“你、你接着說!”
——噗哈哈大師兄你好厲害!這反客為主、理直氣壯的态度實在是太帥了!
好像我們才是不請自來的入侵者,那兩人才是主人家吧?
哎喲不行笑死我了……
——笨蛋。
蘇岩冷嗤一聲,嘴角卻也不受控制地揚起,只一瞬的功夫,瞥向那兩人的眼神又恢複到了冰冷:“你們是誰?”
攔住沖動地想要開口的丈夫,頭戴絹花的女子整了整袖口,輕盈施禮,聲若空谷黃鹂,嬌柔似水:“妾身叢蓉,這是外子應姜,不知兩位姑娘可是應召而來?”
童彤偷眼觑見蘇岩在聽到“姑娘”二字時有些微僵硬的唇角,不由竊笑,攥住了她的衣袖将她擋在身後,笑着點頭:“啊沒錯!我們是慕名而來……聽說你廚藝很好?”
——話說這位大姐你賤外長得娘娘腔就算了為什麽會用深閨怨婦的陰沉視線盯着我啊?真是教人瘆的慌……
不過“應姜”這個名字有點兒耳熟呢!
“這……”饒是叢蓉再怎麽溫柔端莊,進退得宜,在童彤不着邊際的對話也不得不敗下陣來,“不知姑娘究竟是何意?”
——明明張榜寫得一清二楚是招募安魂術士,與自己的廚藝又有什麽關系?
看着兩位姑娘衣冠楚楚、儀表堂堂,實在不像那些道貌岸然的騙子。
“哎呀,我的意思就是……”你去給我們做點拿手好菜呗!
童彤話還未說完,便被蘇岩一把扯到身邊,眼風一掃,頓時偃旗息鼓不敢開口。
“後院有異。”蘇岩冷冷地截過話頭,清冷無波的目光在兩人身上來回打量,似要看出幾分端倪。
果見叢蓉臉色一緊,斂衽行了一禮,沉聲道:“妖物作祟,家宅不寧,還請姑娘出手,還我叢府英靈一片清寧。”
她的神色謙恭,态度誠懇,蘇岩卻沒有絲毫動容,只是眼角餘光掃到童彤期待的眼神,這才微一颔,負手向後院走去:“待着。”
童彤忙跟了上去,麻雀兒似得圍繞在蘇岩身邊叽叽喳喳地說個不停:“師兄好樣的!我就知道你最好了!路見不平一聲吼啊該出手時就……”
“閉嘴。”蘇岩瞥她一眼,面無表情地斥道:自己一定是瘋了才會答應她來這兒扮個勞什子的安魂術士!這後院傳來的靈力波動可非同尋常……
受到呵斥的童彤卻顧不上委屈,嘟起的小嘴在穿過後院的石屏看到眼前的場景時訝異地張開,便再也合不上了——
那是一棵五人合抱都嫌不夠的大樹,樹幹上布滿了縱橫交錯的紋路,似是歲月在上面一刀一刀镌刻下的烙印,充滿了厚重的滄桑感,如果不是那樹幹竟是妖冶的赤色,紅如烈火焚燒,豔若熱血澆築,童彤甚至都有投一枚錢幣許願的沖動。
然而此時此刻,面對這棵無一處不透着詭異森然的巨樹,童彤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逃!逃得越遠越好!
這時,卻聽蘇岩輕“咦”了一聲,腳下踏出一步靠近了這棵讓她自骨子裏生冷的巨樹,猶猶豫豫似自言自語:“這是——千年養魂木!”
——而且,是由活人鮮血灌溉催生而成的。
不知為何,蘇岩面上的沉凝之色,教童彤心頭的不安陡然達到了極點。
82番外之冷落清秋(貳)
崇華靜影林,杳無人聲,唯餘清風飒飒,撩起一分淩然。
倏忽,一抹杏色閃過,如大雁展翅淩空翩飛,在密林中穿梭盤桓。
少頃,忽如平地狂風乍起,卷起簇簇落葉,在瞬間便集結成了一蓬碩大的葉巢,勁風纏繞着表層,出“嘶嘶”的低鳴,墨色一現而隐,葉巢轟然炸開,化成漫天飛葉,狂勁中心卻顯出一襲卓然杏衫,分塵不沾,片褶不染,比那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蓮更多了三分泠泠。
定睛望去,那杏色中分明是一個清隽溫雅的少女,單手擎了一把濃墨重彩的寬背大劍,竟是比她的身量還要魁梧寸許。
——放眼整個崇華劍派,會使用如此重劍的女弟子,唯有掌門座下的葉知秋一人。
宛若白瓷的手掌與漆黑冷凝的劍柄交握,形成鮮明的對比,卻是說不出的切合,仿佛從這纖細的手臂透出了無窮無盡的鋒銳之勁,如指臂使地駕馭這把桀骜之劍。
少女的眉目宛然,神色平和,春水般的眸子微微斂起,似在體悟這縱橫肆意而未曾收盡的劍意,又好似只是傾心感受林間清爽宜人的松風。
異變驟起。
一道白練斜斜刺入,透着難以忽視的陰寒之氣,方向正是她當胸大穴——細看之下,這白練卻是一條三尺餘長的軟鞭,鱗次栉比的橫紋昭示着它生前應是一條珍稀的白蟒。
杏衫少女神色不變,黑色大劍随意一擋,手腕靈活翻轉幾下,竟是以不可思議的角度,将那蟒鞭繞在劍身之上,教攻擊者掙脫不得。
唇邊就勢漾開一抹溫潤笑意,一點點沁到了眼底,預言了往後即将傾城的風華:“呵,嫣兒,你又調皮了。”
順着那條白色蟒鞭看去,是一襲火一樣張揚肆意的紅裙。
紅裙包裹下,是一個粉雕玉琢的少女,卻見她嬌俏的臉上挂着冷冰冰的表情,眼裏卻含了幾分嗔怒:“騙子!”
扯不回被對方制住的軟鞭,銀牙輕咬,另一只手聚起一顆冰雪淬成的晶球,朝着杏衫少女擲去。
眼中掠過一抹訝色,随即疑惑爬上嘴角,她一手平伸,五指微張,掌心凝出一道氣膜,看似微薄,卻不費吹灰之力便擋下了對方來勢洶洶的冰球。
另一手使勁一扯軟鞭,便将另一端的少女帶進了懷中牢牢箍着,力度不大不小,既不會讓對方感到疼痛,卻也教她掙脫不開。
葉知秋真誠地望進紅衣少女比方才惱怒更甚的眸子,柔聲問:“嫣兒,我何時騙過你?”
“哼!”冷嫣面無表情地瞥了她一眼,掰着手指頭數到,“你上個月答應帶我去山下的鎮子裏喝花酒;上上個月答應帶我去霓裳谷裏捉蝴蝶;再上上個月……”
每說一件,小臉上的冰霜便重一分,而葉知秋的額間已是隐隐冒汗:原來不知不覺間竟然答應了她這麽多無禮的要求,可是卻一個都沒有兌現呢……
“還有,最重要的一件事……”冷嫣住了口,嫣紅的嘴唇咬出了白印,看得葉知秋有些心疼,心裏暗暗決定:無論嫣兒提什麽過分的要求,都要滿足她!
“你到底什麽時候來我家提親?”冷嫣瞪着她,小臉紅撲撲的,卻不是羞澀而是生氣。
“這個……呃……”葉知秋愣了一下,手足無措地移開了目光,不知該怎麽回答。
“說到底,你就是在騙我。”冷嫣仍舊是那張面無表情的精致小臉,葉知秋卻覺得她眼中水霧凝聚,好似下一秒就要哭出來似的。
心中一軟,答應的話就要出口,卻又硬生生住了口。
思及一冷一熱兩張截然不同的臉,葉知秋火熱的心又淡了下去,眼珠一轉,她嘴角噙着一抹溫潤的笑意,看着冷嫣的目光專注而柔和:“嫣兒,你不是想要下山去麽?我求了師父予我三個月時日下山歷練,帶你出去玩好不好?”
“不好。”冷嫣黑亮的美目直直地盯着她,眼底有紫色的光暈流轉,美不勝收,“三個月太短,至少三年。”
“……依你。”葉知秋無奈地笑笑,卻再也顧不上頭疼要付出什麽代價來說服那不肯吃半點虧的師父,只是在小少女淺淺漾開的笑渦下,心口暈開了酸軟的暖意,就像有一只溫熱的小手撩撥着心湖,漣漪乍起,便再也回不到過去的平靜了。
甩了甩頭将出門前師父高深莫測的笑臉抛諸腦後,葉知秋不願去想一向性子跳脫的師父何以會如此嚴肅地看着自己,扔下一句“好自為之”便準了三年下山游歷的假期。
特意讓人準備了幾套普通青年男子的衣飾,依舊作男裝打扮,這幾年的身形拔高不少,幸而這衣袍寬松,倒是将她的第二性征掩蓋泰半。
理了理鬓邊的碎,雖是有些女兒氣的動作,她做來卻難得帶了幾分飄逸潇灑的儒雅——葉知秋并未意識到已經有不少女子在偷偷打量着她,只是心平氣和地負手靜立在與冷嫣約定的街口,任憑周圍喧鬧熱烈,人來人往,卻自成一方寧谧天地,衣袂靜遠,片塵不染。
她将這街市之景當做了一幅畫兒來欣賞,卻不知在別人眼中,她才是最美的一道風景。
遠遠地便在人堆裏一眼看見了她——也只看得到她一人——身着玄色錦袍的冷嫣定定地凝視了半晌,才壓抑住了心頭突然湧起的歡喜,邁着沉穩的步子,向着葉知秋一步一步走去。
漫步踱到她身側,從腰側抽出一把玉骨絲面的折扇,故作風雅地展開,輕扇幾下:“葉兄,久等了。”
柔軟的聲線還未脫稚氣,生來便多了三分嬌媚婉轉,在她刻意壓低下,竟是別樣的性感。
見了她的裝扮,葉知秋未語先笑,霎時便如畫中人躍出了背景,讓人眼前一亮,仿佛整個世界都因為這一笑而變得生動鮮活起來,“嫣兒。”
她的嗓音不再是少年時的清亮,随着年歲見長而越柔和,竟是有着一分別致的韻味。
“叫我官人。”冷嫣風情萬種的一個媚眼,愣是給那認真的小臉平添了一分純稚,端得是惹人憐愛。
“走吧,我的小官人。”好笑地刮了一下她的鼻梁,葉知秋牽了她的手,慢悠悠地往城門方向走去。
“……哼。”不滿意對方敷衍的态度,冷嫣撇撇嘴,不情不願地跟上了她的腳步——如玉的耳垂卻悄然紅透,猶如飽滿紅潤的櫻桃,教人直想一口含住。
出了朝華鎮,兩人一路向着陵南柳州方向行去——那裏是葉知秋母族的故鄉。
“嫣……咳咳,嗯,官人,”葉知秋在冷嫣逼視下硬生生忍着笑改口道,“令尊如何同意放你出來游歷?”
難道是因為師父他老人家打過招呼?不會吧,冷蹑其人最是自負,幾乎可說是六親不認,居師父所言,兩人相識不過是一樁交易,所以——排除了師父的說項。
難道是因為放心我的人品和修為,所以對于女兒與我相交樂見其成?
唔,這麽想來,可能性相當大……葉知秋深以為然地點點頭。
卻見冷嫣把玩着手中的折扇,漫不經心地說:“哦,他沒同意。”
“什麽?”葉知秋猛地止了腳步,吃驚地看着比她略矮了小半個頭的男裝少女,心裏有了不好的預感。
“我打暈了婢女和守衛溜出來的。”冷嫣的話粉碎了她最後一點希冀,“你放心,我有留書告訴他。”
——爹,我跟小葉子私奔去了,不要找我;有空會回來看你的。嫣兒敬上。
彼時,處理完公務回到書房看到冷嫣留下的字條,魔門之主氣得勁氣外放,生生震榻了書房的四面牆。
“逆女。”冷蹑斥了一聲,對着戰戰兢兢的屬下吩咐道,“傳令下去,動用一切人手,把小姐抓回來!”
柳州,最負盛名的酒樓群英閣前,葉知秋不可置信地瞪着一臉風輕雲淡的冷嫣:“私奔?你真是這麽跟你爹說的?”
“嗯。”冷嫣長長的睫毛掀起,不明白她為何這麽大反應。
“糟了。”吾命休矣——葉知秋苦笑一聲,面對着冷嫣嬌柔的小臉卻無論如何都氣不起來。
“怎麽,你不願意跟我私奔麽?”察覺到她的神色并無欣喜,少女眸光一冷,蕩出幽幽的紫色來,“你要負我?”
如此想着,少女心口冷,冰雪似的容顏更顯冷冽——小葉子,你若負我,我便殺了你,再自殺!
“君若無情,玉石俱焚!”她手中的玉骨折扇抵住了葉知秋纖細的脖頸,陰測測地說道。
暗自嘆了一口氣,葉知秋握住冷嫣涼涼的指尖,無奈的笑容中又透着一絲寵溺:“這話又是誰教你的?”這決絕執拗的性子倒是像她,這般狠厲無情的話卻不像是出自她口。
“……前些天那話本裏的狐仙就是這麽說的。”怏怏地撇開腦袋,卻沒有收回被握住的指尖——葉知秋的手很暖,又很軟,被她的掌心包裹着,那股子熨帖一直漾到了心底,教她舍不得放手。
“嫣兒……”葉知秋張了張口,卻是欲言又止。
——說什麽呢?
你我皆為女子,不可相戀?
她師父沈歸鴻早就說過:性別不是問題,年齡不是差距,真愛無界!
雖然她還不很明白,但也知道這是說不禁女女相戀。
那麽……你我陣營不同,道魔殊途?
沒見她師父身為玄門大能,背地裏還是跟魔門你來我往,做着連她這個嫡傳弟子也不清楚的交易?
榜樣在前,她又有什麽理由推拒呢?
再者,扪心自問,她真的想要推拒麽……
年歲尚輕不谙世事的葉知秋少女陷入了苦思。
“我餓了。”冷嫣也沒打擾她沉思,一手攥着她走進了一個客似雲來,喧鬧繁華的門面。
“嗯。”專注思考的葉知秋并未注意到冷嫣拉着她離原定的酒樓群英閣背道而馳,只是順從地跟着走。
一高一矮兩個扮做男裝的纖弱少女就這樣走進了群英閣對面的樓裏——“群芳閣”三個燙金大字周圍點染了片片桃花,襯出了幾分旖旎風情。
衆所周知,群芳閣,乃是此間一等一的……青樓。
83曾記否
“養魂木?什麽東西?”童彤下意識地亮出碧靈,小心地上前幾步靠着蘇岩的肩膀,踮起腳尖湊近她耳邊問道。
身形一僵,耳根燒紅,蘇岩抿了抿唇,也召出了長虹,淡淡地解釋道:“養魂木,顧名思義是溫養三魂,聚攏氣魄的奇物——只要不是魂飛魄散,都可以通過此物慢慢恢複原主的魂魄和記憶,年份越久,功效越強……當世所知不過是五百年份的,沒想到這叢府後院竟是有一株集千年精華之大成,價值連城,若是拿去交易坊市,定是要刮起一陣搶奪的腥風血雨。”
——眼前這株血色氤氲,顯是用魔門秘法滋養,邪氣得很。
等閑不能靠近,也不知是什麽勢力在背後操作,直覺告訴她,此事頗有些門道……不過,她從來萬事随心,又何曾怕過誰來?
童彤的注意力卻落在“價值連城”四個字上,心裏已經開始盤算着要怎麽将它包裝拍賣——絲毫沒有考慮到此物目前來說還是有主的。
小算盤“噼裏啪啦”打得正響,不料異變突生,那養魂木上突地顯出幾十張猙獰的人臉,被血色虬結的紋路覆蓋住了臉龐原來的模樣,辨不清身份,只依稀看得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他們,哦不,應該說它們,一個個張着血盆大口,嘶聲嚎叫着生前的不滿與怨怼——粗略數了一下,竟是不多不少三十七張臉!
“師兄,你還記得叢府門前扛過了多少臺棺材麽?”童彤膽戰心驚地退了小半步,壓低了聲音問道。
“三十七臺。”蘇岩緊蹙着眉峰,冷聲回道。
——如此看來,這棵養魂木吸取的竟是叢府上下三十七口人的鮮血!
剎那間,只覺烏雲滾滾,陰風陣陣,沖天的血氣凝聚在叢府上空,就連蘇岩這樣身懷魔脈的修士也在那暴虐的魔氣下感到氣血翻湧,然而待她回頭望去,本該一臉蒼白柔弱等待着英明神武的大師兄來安慰拯救的某姑娘卻老神在在地抱劍而立,以一種挑剔的目光打量着那棵陰森恐怖的養魂木,甚至還煞有介事地搖了搖頭……那表情——如果她沒有看錯的話——應該是叫做“不屑一顧”,或者,“恨鐵不成鋼”?
這是什麽情況?
蘇岩給自己加了一個結界,頂着魔氣威壓來到童彤身邊:“你……”話一開口便收住了,不知道該問什麽好。
“師兄,你小時候有沒有玩過投壺啊?”童彤卻是打斷了她的問話,搶先問道。
——不就是樹上長臉麽?有什麽好怕的?
當年被閨蜜拉着看的恐怖片沒有幾十也有一打,随随便便挑幾個場景都比這個來得刺激百倍!咱好歹也是在貞子和伽椰子等妹紙們輪番轟炸下少數堅=挺着沒有驚聲尖叫棄片而逃的勇士之一,哪兒能被這區區鬼臉吓到?
再說,論起吓人的特效,跟老外們的cg手段比起來,這棵樹的道行完全不夠看……
所以,在評頭論足後,童彤頓時想到了一個絕妙的主意——
她從乾坤袋的底部淘換了半天,終于找到了一堆小巧精致的黑色圓石,取自天脊山腳,軟硬适中,是拿來墊桌腳的好東西。
“怎麽?”蘇岩不解,大敵當前,緣何童彤突然提了這麽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
“吶,分你一半子彈。”童彤興致勃勃地将手中的小石頭分成兩份,拉着蘇岩後退幾步,指着那棵血色越濃重的養魂木說道,“你看,這棵樹正在不斷膨脹,估計離爆炸也沒多少時間了,趁它還沒消失,娛樂一把,也算廢物利用了!”
——笨蛋,這種時候應該離得遠遠的,哪還有人傻乎乎往上湊?
童彤說得眉飛色舞,蘇岩聽得滿頭黑線,想要提醒她,話臨出口卻變成了應和:“好。”
罷了,左右憑自己的修為,要壓制那養魂木也不是什麽難事,姑且縱她頑皮一回又何妨?
蘇岩這樣想着,卻忘了細數,這般聽之任之的寵溺心情早已不知多少回合了。
“第一式,命犯桃花!”童彤拈起一顆黑石,眯着眼睛瞄準了離得較近的一張臉,說着風馬牛不相及的招式名,彈指一揮,那石子便如同設定了程序的導彈一般,準确地落進了它大張的血口之中,“賓果!”
——我真是傳說中的天才咩哈哈!這個神跡一樣的招式到底是叫彈指神通好還是叫靈犀一指好呢?或者直接就叫它——六脈神劍?
哦呵呵呵……
正陷入到突如其來的自負情緒當中,卻聽“噗噗噗”三聲破空之響接連起伏,疑惑地擡頭看去,恰好捕捉到三枚小圓石精準地落入三張蓄勢待的口中,仿佛裝了導航器一般。
視線對上蘇岩張揚谑笑的眸子,童彤的臉倏然漲紅了——氣的。
——次次次次奧!這是挑釁呢?還是挑釁呢?還是赤果果地挑釁呢?
是可忍,孰不可忍?少不得要讓大冰山見識見識我的能耐!
童彤少女氣勢洶洶地撸了一下袖子,纖細的手指也跟着夾起三顆圓溜溜的黑色石子,眯起眼測量了一下距離,自信一笑,擡手“嗖嗖嗖”射去——遺憾的是,只有一擊勉強到達了實處,落入那怪物的口中,另兩枚石子卻是擊到了樹幹上,随即帶着無可奈何花落去的凄涼感結束了自己未完的使命。
盯着那兩顆不聽話的頑石,童彤鼓起了腮幫子,怨念的視線如有實質,聽得身邊蘇岩輕而明顯的嗤笑,立馬回過頭去兇巴巴地瞪着對方——她沒有意識到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