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二十三層天堂
如陳木潮所說,U盤的主控芯片仍然完好,但USB插頭、晶振和FLASH焊盤都有程度不一的,由于時間或外力帶來的損毀。
補焊需要時間,陳木潮問了大概的工期,先付了錢。
“其實您可以不用和我一起來。”
走出狹窄的修理店,灰白的半空飛過不知名的鳥雀,陳木潮看着它們,只兩眼,又低頭往前走。
“出來透透氣。”代绮說。
陳木潮沒接話了,但代绮又說:“我發現你很容易走神,在想什麽?”
陳木潮逃避話題,說,什麽都沒想。
總不能和代绮說,我想你兒子想得看到一切都想要找他,找他的影子,找他出現過的痕跡,有他的天上人間,他都要看過一次,想過一百回。
他往出租屋的方向走,邱柏繪還在屋裏等着代绮回去,然後才一起去她們入住的酒店。
“等一下。”代绮停在原地,叫住他,然後在陳木潮平淡得仿佛只是條件反射一般毫無情緒的眼神裏,給邱柏繪打電話,說不用等她,她還有一些必須要去做的事情,并且非做不可。
“你不想和我聊一聊麽?”代绮将電話放回去,“比如問我有沒有對你改觀?或者是對你們的感情松口?”
過了一會兒,陳木潮才問:“您想說什麽?”
代绮想去他工作的科技館參觀。
因為姜漾的事情,陳木潮有兩三天沒來,趙途為了陳木潮算到一半,畫到一半的數據和圖紙忙得焦頭爛額,但也沒有責問。
“你真的選擇來這裏工作了,”代绮打量了幾眼科技館內的陳設,說,“明明我給你選了一條更輕松,提升更大的路。”
“嗯,”陳木潮說,“是辜負您心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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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木潮語氣裏不帶揶揄,但認真的歉意也不叫代绮聽出來多少,相反,代绮甚至決定他有點敷衍。
他們一路往上,走很長的連廊,上很高的二十三層樓,推姜漾推過的,連接天文臺的玻璃門,路過姜漾落腳的夜來香,在與天際只隔着一束欄杆前停下來。
陳木潮從吊椅角落放着的紙箱裏給她拿水,代绮雙手捧着冰涼的塑料瓶,水溫穿透紙杯杯壁接觸她手掌上的神經末梢,不熱,但多少讓她感覺安心了些,至少手不再抖得厲害。
“這地方好,”代绮擰開瓶蓋,拿着卻不喝,“适合聊天。”
陳木潮沒頭沒尾地,突然主動問代绮:“我抽根煙,介意麽?”他實在是忍不住,煩得太厲害。
代绮笑他,一針見血點破:“我說介意,你就不抽了嗎?現在和三年前又不一樣了,還會聽我的?”
陳木潮也及不可察地勾了勾嘴角,說還是會參考的。
煙灰從二十三層往下落,陳木潮肉眼看不見它們時,代绮開口了。
“姜漾在國外上了三年學,”這陳木潮知道,但代绮仿佛有些猶豫,過了幾秒,才接着說,“上了三年學,看了兩年半心理醫生。”
陳木潮不意外,松下半口氣,只是另外半口氣還提着,因為不知道治療效果如何,就算他現在瞧着姜漾挺正常的,但這些,姜漾從不對他講過。
“當時你和我說他心理上有些問題的時候,我還氣急敗壞,覺得你怎麽可能比我了解他,甚至産生報複心南風團隊理——”
代绮緩慢地告訴陳木潮:“我要證明我沒錯,我的了解比你多,所以帶姜漾去看了心理醫生,說實話,結果出來的時候我有些被吓到。”
那些奇奇怪怪,她聽不太懂的指标,怎麽能一項過高,一項又過低,像只能發出五十二赫茲音波的沉默的鯨魚,在緘默中叫嚣着毀滅,又哭喊着救我。
是不符合社會世俗的正常,代绮決定聽從醫囑,開始試着改變,她離了婚,搬出原來的房子,學着下廚,然後生活好像好了一點。
姜漾從不說,一個字不提,直到她一次後知後覺地去姜漾買在學校旁邊的公寓給他送東西,才發現了那些鏽跡血跡斑斑的刀片,卷刃鈍繡的,嶄新鋒利的,雙刃的,圓頭的,但那上面的幹涸的血是誰的。
她質問回到家的兒子,那個她一直驕傲,并被嚴格要求的孩子笑了笑。
“媽媽。”小白鼠他沒再買過,他說,“我的。”
“但是後來,我想想也是的,畢竟我這樣的母親,姜哲馳那樣的父親,我還怎麽指望能教出一個身心健全的孩子?”
“可是我不知道要怎麽救他,畢竟他看起來一切正常,”代绮說,看另一座更高的天文臺,“但我知道病因是什麽。”
是她,是姜哲馳,是被迫與他分開的陳木潮,那些與他血緣和感情最親密的關系,全部的感情紐帶被拉直,被打磨,變成比刀片尖利一萬倍的武器,淩遲或是快刀,一道道沿着血管的紋理上割。
“我錯了,我到那時才明白我錯了。”
所以姜漾不知道受了什麽刺激,突然又說要回路港找陳木潮的時候,代绮不敢攔,也不想再攔着了。
代绮坦然地笑,對陳木潮說,不知道為什麽,實在是不知道為什麽,姜漾喜歡你,就連邱柏繪,她一手帶起來的得力的助理,沒見過你幾面,也要為你說話。
或許是出身相似,邱柏繪第一次否定她的想法。
“代總,我和他一樣,都是底層出身的人,”代绮拿着姜漾的病例翻來覆去地看,反複地崩潰時,邱柏繪說,“所以您既然能給我這樣一個好的機會,為什麽不能嘗試着接受另一個原本就優秀的人呢?”
“你看見我,共情我,點撥我,又排斥他,排斥路港,只是因為他是男性,和姜漾一樣的男性嗎?”
“可是,愛确實是很好的東西啊。”邱柏繪又說。
不知道什麽時候,煙灰已經燒了很長很長的一截,搖搖欲墜,陳木潮回過神,手一動,那截黑色白色的粉末就被吹斷,葬身在風裏。
談話短得像半指的一截煙灰,長得又像萬物的複蘇和腐爛。
最後,代绮說:“對不起,這幾年,你們都幸苦了。”
U盤第二天就修好了,陳木潮掐着修理店開門的時間取回來,交給孟時彌。
一群人圍在一起盯着筆記本電腦的屏幕,用期待的臉希望視頻的時長一定要超過二十三秒。
有點像雙色球開獎現場。
起初因為剛修好的U盤還在表面有些凹凸不平的凹陷,電腦上一直都沒有接收到移動硬盤的插入請求。
“不會是沒修好吧,騙你錢,浪費感情。”袁蓓說。
陳木潮低着眼睛看孟時彌來來回回又嘗試數次,但電腦一直沒有什麽反應,搞得小孟律師開始懷疑是自己電腦出了問題。
“我來。”陳木潮伸手,朝孟時彌要U盤。
其實這種事情,就算換一個人來嘗試,結果也大概率不會有什麽改變,陳木潮深谙唯物主義思想的正确性。
所以這次嘗試算是什麽?
不是對馬/哲的背叛,而是對世間萬物生長規律的一次無計劃出逃,設計時空的折疊,在像USB接口一樣狹小的時空裏進行一場真相的搶奪。
U盤接口已經被嘗試到微微發燙,隔着陳木潮掌紋上的繭,他握緊,又松開。
“叮咚”一聲,電腦屏幕彈出連接成功的彈窗,半程成功,陳木潮移動鼠标,點開那段被他收繳後從未打開來看過的視頻。
不是用手機攝像頭二次記錄的畫面。
原版的,完整的,被直接導出的監控視頻,時長24小時,日期标注在三年前事發的全天。
陳木潮長呼一口氣,周遭聲音嘈雜又繁多。
誰的拍手和歡呼,視頻被按下開始傳出的白噪音。
風也告捷于青空長嘯,榕樹嫩葉抖落,海洋的呼吸伴海鳥的呼喊。
這一場争奪,還是他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