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壓片糖果
姜漾距離陳木潮不過十幾步,只是眼睛一睜一閉,好像只記得擡腳與站定的動作,中間幾步被時間的空隙折疊。
陳木潮還微有些喘,但嘴唇抿地很緊,喉結滾動,像是忍着更強烈的情緒波動,他伸手,抓住姜漾額前的頭發,往上擡,讓姜漾不得不直視他的眼睛。
發根連着頭皮,姜漾被他扯得很疼,狼狽地面對這樣的處境。
陳木潮小臂連帶手背和指節上都暴起青筋,他用審視的目光将姜漾從頭看到腳,只是眼球的轉動,姜漾卻覺得自己此刻就被綁在能夠看穿思想的精密儀器的掃描床上,被洞悉,被穿透,他心裏的龌龊無所遁形。
除了脖頸上一圈明顯的,他适才掐出的紅痕外,并沒有什麽皮外傷口,也頂多是掃到姜漾手上抓的刀時鎖緊了眉。
骨骼與血管,神經與脈搏,陳木潮向來掌控欲旺盛,脖頸處關聯生命的起伏,他樂此不疲地掠奪姜漾呼吸的頻率,卻每次都在最後的時刻不情不願地大發善心。
半晌,陳木潮甩開他,什麽都沒說,轉身往外走,姜漾捕捉到允許跟随的信號,忙不疊跟上去。
陳木潮帶他回了出租屋,一路上的沉默令姜漾喘不過氣。
姜漾這次來明顯多了很多準備,不像前幾次總是倉促,衣服都要借陳木潮的穿,只是也不多,一個大號旅行包,看起來是騰出時間要在此久住。
姜漾原本打算多帶一點衣服過來,就放在陳木潮這邊不帶走了,他現在的時間非常零散,代绮那邊不可能真的放着什麽都不管,他時不時需要兩頭來回跑,已經有打算把路港當成第二個常住地點。
陳木潮把姜漾昨晚擅自塞進他衣櫃的衣服全部拿出來,粗暴地全部塞回旅行包裏,拉上了拉鏈,扔在姜漾腳邊。
旅行包帶着重量急速下墜,碰撞在地板上發出令人心顫的聲響。
“買票,”陳木潮看着他,殘忍地給出時間限制:“現在。”
姜漾怔了怔,有涼意從指尖開始蔓延上四肢,下意識拒絕:“不……”
陳木潮打斷他:“我說現在買票回去,你聽不懂人話?”
陳木潮眉線平緩下來,不再像高高聳起的山巒,似乎已經完全從盛怒的情緒裏抽離出來,姜漾知道他為什麽生氣,但陳木潮現在的表情讓他背後冷熱冒出一層薄汗,方才一絲竊喜也覓無可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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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我不是……”姜漾手足無措,往前走了兩步,但又被陳木潮避開。
陳木潮叫他:“我沒在跟你開玩笑。”
“你知不知道他們手裏有什麽東西?”陳木潮說,“你手上那種刀對他們來說根本不算什麽,非法走私的槍械我也不是沒見過。”
整改力度大,從前的柳裏路不光只是皮肉交易的場所,更是醉生夢死的賭場,殺案頻出的毒圈。
“你應該慶幸現在不是三年前,不然你現在命都不一定還在。”
姜漾愣愣地看着他。
分手之後到現在為止的這段時間,他并沒有機會再見到陳木潮,無法直觀地體會到他的情感表達,兀自沉浸在不甘的泥潭裏,擅自将陳木潮變成他的執念。
他是為陳木潮的在意而歡欣雀躍的,但也不願意代價是他這麽難過。
陳木潮專注地看着他,咫尺距離,姜漾伸手就能摘下,但他們中間阻隔的東西太多,家庭和父母,金錢和時間,或許還有陳木潮眼裏藏着的其他東西,但只要他不想讓姜漾知道的事情,姜漾就永遠看不明白。
像最後一眼,這次離別之後永不相見,陳木潮頓了一會兒,還是移開視線,他說:“我送你去機場。”
這是放棄抗争的意思,從姜漾回來找他開始,他就一直是這個态度,不要不強求,或許近日唯一強烈的願望,就是适才祈禱姜漾在柳裏路不要出事。
姜漾站在原地,沒有再去靠近他。
他大約知道答案,但還是問:“你愛我嗎。”
陳木潮笑了笑,深知只憑愛意是無法将富士山私有的,陳木潮能拿得出手的,也只有滿腔沸騰的,連自己都燙傷的愛意了。
可他無法否認,更不能給出肯定的回答,兩難境地之下,他只能說:“你別這樣。”
姜漾比他勇敢,他跨過兩步深不見底的溝壑,決絕地仰頭看他的眼睛,仿佛粉身碎骨只是為了獲得一個答案。
他問:“你愛我嗎。”
我愛你。
我愛你。
沒有人比我更愛你。
陳木潮抿着嘴唇,沉默為愛意封箴,重逢以後每看他一眼都難過,像結了許久的痂發癢要脫落,松弛地覆蓋着,抓下來時卻仍露出內裏滲血的沒好的膚肉。
他說不出來,因為坦白的後果可怖,他的忍耐力見底,不會想放姜漾走,但可能除了姜漾自己,或許不會有人願意讓他待在自己身邊了。
他也沒有姜漾大膽,他想的是,他們總有一個人要清醒一點,姜漾就保持這樣就好,對愛還有期待,回到深圳,或者在世界各處都能夠坦然接受別人的喜歡,拒絕和心不對口這樣痛苦的事情,就當作懲罰,交給什麽都不敢的陳木潮來做。
或許姜漾和以後的男朋友說起他,會說“他不知好歹”,“但我現在已經完全不喜歡他啦”,然後用他慣用的,甜蜜的笑容和嗓音向別人表達喜歡和愛。
因為姜漾原本就是很好的人,所以這些交給陳木潮來做,是沒有關系的。
他愛姜漾,愛到就算是放棄陳木潮這樣的事,都願意親自把他教會。
“好吧,我知道了。”姜漾将旅行包單手拎起來,面色平和,好像已經知道了陳木潮沒說出口的回答,看不出傷心。
他将包甩在背上,當着陳木潮的面,在手機上訂購了淩晨兩點的機票。
路港沒有機場,高崎機場在距離路港一個小時車程的廈門島內,而陳木潮的摩托更快一點,大概四十分鐘就能到。
高崎機場的航站樓內有很多裝潢現代又精致的特産店鋪,姜漾不知道陳木潮有沒有進去過,但從前戀愛時,他聽陳木潮說每一次去上學都是坐的火車。
他想也沒有什麽的,畢竟特産店再多,裏面也沒有賣他現在喜歡吃的陳木潮做的土筍凍,也沒有加了魚丸的扁食,不是什麽值得去好幾次的場所。
黃昏的光早就消失了,夜又深入一次,姜漾掃了一眼牆上的挂鐘,已經是平時陳木潮要睡的時間了。
手機上的購票軟件在頻繁地給他發送信息,大概內容是提醒旅客需要提前兩個小時辦理值機,反複強調名為姜漾的旅客登機的時間,以及祝他旅途愉快。
姜漾只拿出來看了一眼,就按滅屏幕,并且開了靜音。
他将手機放回褲子口袋裏時,碰到了用來裝東西的塑封袋,所幸塑封袋偏軟,不是那種一碰就悉悉索索響起來,恨不得讓所有人都知道他口袋裏放了東西的材質。
姜漾走到門口,轉回來看着陳木潮,說:“讓我回去也可以,但是你答應我兩個要求。”
大約是覺得真正要分別,以後再也不用見他,被他騷擾了,陳木潮答應地比平常都要幹脆:“你說。”
姜漾在他面前攤開掌心,說:“手串還給我。”
陳木潮其實是不想讓姜漾再拿到的,說是沒收和暫管,但實際上是哄騙的借口,他打定了注意要收回,因為覺得不适合再放在姜漾那裏,不然他和誰都不好說。
說不定最後還會由于不知道如何處置它而把它扔掉,那陳木潮寧願收回。
可是姜漾看着還是一根筋一樣,一竅不通地想要拿到陳木潮送給他的第一個不值錢的物件,陳木潮稍微心軟了一下,也僥幸地自私了一下,就從矮櫃裏把手串拿給了他。
姜漾拿到手串後,立刻很緊地将它握在手裏,然後低頭看了一眼,确認它完好後又對陳木潮提第二個要求。
“我想再去看一次南海灣。”
好像是怕陳木潮拒絕,他又很快地給出理由:“你也知道的,我外婆三年前就去世了,我想去看一次,不過分吧。”
确實是無法拒絕的理由,但陳木潮想起航空公司給姜漾發的短信,挑了挑眉,問:“現在?”
“現在不去,就真的沒有時間和機會了。”姜漾平靜地提醒他。
陳木潮不想做姜漾緬懷親人路上的絆腳石,加上一點卑劣的,想要拉長與他相處時間的無法控制的心思,所以還是同意了。
南海灣自從被規劃成為新興區,打算在此建設一些促進經濟發展的項目以後,就一直停滞在規劃通知的進度,不知是什麽原因,實質性的開發一直沒有開始。
這裏本就偏僻,遠離居民區和縣中心的商業區,夜晚連路燈都沒有,只有潮水發出拍打沙灘的永恒的浪聲。
沙子也還是細白,因為常年無人踏足而顯得很幹淨,姜漾背着旅行包,脫了鞋,赤腳踩在上面。
陳木潮就沒有那麽講究,他可能本來不想陪姜漾看南海灣,但姜漾一直站在原地,陳木潮還是跟了上去。
他們走在沙灘上,月球安谧地釋放着引潮力,光打在姜漾身上,他偏頭看着粼粼的海面。
“我三年前其實是被我母親騙回深圳的。”
姜漾突然開口,陳木潮沒說話,在月光下只有輪廓。
“她突然找到你,說想要把我帶回去,我當然不願意,”姜漾輕聲說:“但是她和我說我外婆病危,現在躺在醫院裏急救,說不定是最後一面了。”
陳木潮“嗯”了一聲,像早就聽過這個故事一樣,平淡地問:“那你見到了嗎?”
“沒有。”姜漾笑了聲,“她騙我,她和我爺爺目的一樣,只是為了騙我回去訂婚。”
“但我外婆是真的病危,我沒見到。”
陳木潮沉默不語,姜漾就叫了他的名字。
他下意識轉頭,嘴唇就被姜漾輕輕咬了一口,接着,有熟悉且泛着涼意的東西從姜漾的舌尖引渡至他的口腔。
“對不起,”姜漾靠過來,包被摔在地上,他雙手環住陳木潮的脖子,親吻他的下巴和臉頰,莫名其妙地道歉,又一遍:“對不起。”
陳木潮皺了皺眉,姜漾堵住他的唇,像切斷他所有退路。
“我做了夢都想要。”姜漾與他貼着嘴唇說話,說一些容易讓他失控的話,“你給我,好不好?”
“什麽東西?”陳木潮口腔發麻,冷着聲音問他。
姜漾笑着,将腦袋抵在陳木潮脖間,告訴他:“壓片糖果。”
陳木潮沒再說話。
半晌,姜漾聽到壓片糖果被咬碎的悶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