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我想和你告白
郊區的爛尾樓,踩碎的奶油,廉價的彩燈和呼嘯過耳的聖誕歌,陳木潮一直記得。
“我去得很是時候,”一支煙燒完,陳木潮只抽了兩口,“趕到的時候陳志剛好帶着我媽從樓頂跳下來。”
為什麽說是陳志帶着周思妍從樓上跳下來——
路港晨報上的報道是“排除他殺可能”,媒體的一面之詞姜漾曾經深信不疑,現在當事人親口複述案發經過,不由讓人寒毛倒立。
姜漾想問,短促地吸了口氣又猶豫地停下,而陳木潮像是看出他所有疑惑,笑了笑,說:“我媽可從來沒有想過結束生命,我讓她別亂走,她不聽,跑上樓想勸陳志下來。”
“沒成功,還把自己搭進去了。”
電話一直挂着,陳木潮用這根看不見的通訊線撐着周思妍搖搖欲墜的心理防線,但陳木潮的手伸不到她大腦裏,擺不進她的思想,再三阻攔,周思妍還是上了樓。
手機裏傳來陳志失真的低吼:“你覺得我們現在還有什麽後路嗎,六十萬,你我下輩子能還得清嗎!”
“我是在為你解脫!阿潮……阿潮要是想,和我們一起跳下去也不是不可以。”
陳木潮在昏暗中看見那座爛尾樓,在醫院陪護時間長久,天黑得濃稠,已經是深夜,路燈幾十米只有一盞,他在樓底把自行車停下,輪胎劇烈摩擦地面,但耳邊更響的是人的聲音。
很吵,真的很吵。
像範言不聽勸告的天真,陳志和周思妍一樣,含混地争論着什麽,突然一聲尖銳的叫喊,陳木潮擡頭往上看。
很遠很遠的地方亮着一塊LED顯示屏,虛假的鐘聲敲起來,時分秒針在這一刻重疊在一起,上面打着幾個花體大字。
聖誕快樂。
下雪了,氣象預報難得準确一次,是很小又細密的雪花,落在皮膚上都無法驚動觸覺的蘇醒。
然後有什麽和雪一起落下來,高速又急不可耐一般,地心引力與風拉扯,衣擺被鼓動發出的簌簌聲讓人心髒疼,牙也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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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嘭——”
血漫過來,因為大量,地上薄薄一層一踩就消失的雪花快速地融化,伸向陳木潮的鞋尖。
像那顆摔爛的蘋果。
陳木潮後退一步。
“我忘了,是不是因為那天真的太冷,血打在臉上真的是燙的。”陳木潮說。
臉被摔成流體,眼球都飛出來,陳木潮還記得另外一些細節,他沒說話了,去看墓碑上周思妍的黑色眼睛。
姜漾為他打着傘,陳木潮眼神專注,半晌洩氣,把傘推開。
“因為我的緣故,範言和範臨還是轉學去了珠海,他們的父母見了我一面,在我送我爸媽遺體去火化後抱着骨灰盒回家的路上。”
當街攔人,一對父母形容憔悴,陳木潮緘默不言,過了很久,說對不起,醫藥費由我全額承擔。
“範言傷的是右手,別說寫字,動一下都困難,我看得出來那對夫妻氣得想把我生吞活剝,但可能是誰和他們說了什麽,我僥幸被可憐,沒有再多添一個仇家。”
“路港才多大點,彈丸之地,小道消息和八卦傳播太快,我想我被孤立也情有可原。”
“畢竟還有誰會想和我扯上關系,範言的遭遇就是教訓。”
教室角落的四個座位空了兩個,陳木潮坐在原處,前面那個戴眼鏡和範言一起研究星座的女生不再轉過來和他說話,做得最多就是會給他在桌上留一份卷子。
“知道為什麽我對你PTSD能那麽敏感地察覺到麽?”陳木潮暴露在雨中,綿雨變成刺穿萬物的箭矢,他在這一刻終于把自己剝開,只剩肉體凡胎,雨落下來,萬箭穿心。
“因為我也有,周思妍和陳志墜樓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比你更嚴重。”
“我甚至覺得他們惡心。”
剛出事的那幾個月他幾乎畏懼高樓,擡頭不敢,恐高到病态,高三在教學樓頂層六樓,他靠窗坐,往出一瞥,往下一看,滿腦子都是摔爛的人體組織,呼吸困難,筆都拿不穩。
“我不近人情,精神和物質都空匮,做朋友算不上仗義,做子女毫無孝心,哪一種都是毫無辯解餘地的失敗。”
“所以姜漾,你為什麽覺得我能成為一個合格的愛人?”
實話說,什麽都沒有的時候,他才毫無負擔。
陳木潮往後又挪了一步,對着兩塊墓碑旁邊的第三塊揚了揚下巴。
姜漾順着他的動作看過去,那塊墓碑是純白,沒有照片也沒有刻字,款式相同,卻保留格式,上頭只有一條平直的線,以及粘貼照片的凹槽。
“這塊是我的。”
買的時候是有點沖動,可能是不是他心理疾病複發的原因,在訂墓碑的時候,陳木潮手抖得控制不住,将數量多劃一筆,“二”寫成“三”。
死氣沉沉他也認了,能一眼望到結局和歸屬的人生也算沒有那麽難熬。
世界在他眼裏都是垃圾。
姜漾看着陳木潮平淡的眉眼,突然林昂過于抽象的評價是什麽意思。
為什麽不要,是放下對世間萬物固有形态的理解,模糊甚至否認它們的價值,到了想靠近得不得了的臨界點,逼着自己厭惡,所以一切都是不值得擁有的垃圾。
這樣的我。
外在和內裏都腐敗,極端的悲觀主義者,陳木潮把視線從周思妍眼上移開,看向姜漾,那是他的臨界點。
這樣的我,你也要愛嗎?
——“姜漾,這樣的我,你也要愛嗎?”
雨也沉默,往姜漾的黑傘上壓,他低頭看自己的鞋尖,餘光瞥到周思妍墓前的白菊,而香煙已經被泡軟。
像世紀走馬過去大半,姜漾才說:“陳木潮,你等我一會兒。”
然後他也扔了傘,轉身跑向墓園外。
陳木潮不知道他要做什麽,但沒來得及問,姜漾跑得很快,人已經沒影了。
其實就算姜漾現在立刻買回深圳的機票跑路,陳木潮都是可以接受的,這才是明哲保身的最好辦法。
陳木潮恹恹地收回目光,蹲下來開始數白菊的花瓣。
白菊就八朵,來回數也不過剛過百,但陳木潮心不在焉,他明白自己陷入回憶時必然狼狽,頭腦混亂,于是擅自打亂數字排法,一百二十一,這是最後一片。
……五百二十,一千一百七十六。
上天安排,陳木潮真的沒有作弊,但——一千二百二十五,姜漾重新出現在他視野中。
手捧一撮玫瑰,遞到他面前。
“我本來想買紅玫瑰,但剛才那個花店的姐姐告訴我這個更好。”
“我不懂花,她告訴我沒關系,你看得懂。”
“我原本只是覺得,好不容易來看你一次,你那邊空空蕩蕩,什麽都不給你買,也太說不過去了。”
“可是只買玫瑰未免浪費,當我為你模拟葬禮。”
前世作廢。
白玫瑰沾着雨水,姜漾彎着眼睛,陳木潮透過那裏看到瀕臨崩塌的臨界點。
“陳木潮,玫瑰花送你,我想和你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