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摔爛一顆蘋果
2009年,12月24日。
路港交通閉塞,出縣還只能坐面包車,五塊錢一位,坐滿五個人才拉走。
但時間在走,信息化趨勢逐漸凸顯,有一小批年輕人開始過洋節,買賣随着市場需求孕育而生,街上的水果店把蘋果用彩色的紙帶裝扮,也能賺成平時幾倍多。
平安夜氣溫個位數,天空幹澀發灰,白色油漆消耗殆盡,陳木潮起個大早,去軟裝店買新的。
從陳志和周思妍對他坦白至今僅過去了一個星期,門口鮮紅的“欠債還錢”被塗去又寫上,堅持不懈,所幸他們住在頂樓,對門是間空屋子。
生活一下子拮據起來,陳木潮貨比三家,最後選擇價格最低的軟裝店,缺點就是很遠,在人煙稀少的郊區,他騎自行車去,來回要三四個小時。
七點多出門,回來已經正午時間。
他家在五樓,走到四五樓交界處的樓道時,他聽到頭頂傳來悉索的響動聲。
時間點敏感,周思妍和陳志躲去工作的店面,陳木潮沒有與人鬥毆的經驗,隐約想起來門口有截周思妍新買的掃帚杆,原來那把掃帚杆生鏽報廢,新的還沒來得及換上,打在身上應該很疼。
算了。
陳木潮無奈地放下油漆桶。
陳志是大半個世紀前土生土長的路港人,彼時路港的水泥路都沒修起來,到處是田地和灘塗,他農民家庭出生,自卑老實與沉默寡言深刻入骨,時代只在他臉上劃過斑痕,也并沒有讓他變得更有做一家之主的責任。
而陳木潮像是陳志的觸底反彈。
截然不同的兩種背馳的性格,陳志有多軟弱,陳木潮的鋼筋鐵骨則有形一般,透過血肉皮膚,在十八歲差一天的年紀裏,已經兇悍浮露,初見雛形。
陳志和周思妍依賴他,陳木潮天生淡漠,面對周思妍“阿潮,我們把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的說辭也冷眼旁觀。
比起孩子,陳志和周思妍剛讓他感覺自己是他們通往好生活的天梯,一步登天,坐享其成,多美妙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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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致的利己主義也逃脫不了親情的束縛,他逃不了,只能面對。
陳木潮往樓上走,想象中一群大漢圍着家門寫紅字的景象沒有出現,地上蹲了個人,長發,身材勻稱漂亮。
他皺了下眉,對于這位來客,歡迎是遠說不上的。
“你在做什麽?”
範言一驚,手抖了一下,有東西從她掌心滑落,掉在地上發出一聲沉悶的響。
陳木潮低頭,那東西滾到他腳下。
蘋果,通紅的一顆,不像普通水果市場買到的表皮不滿顏色不一的半生品種,在路港從沒見過。陳木潮彎腰撿起來,遞回給範言。
範言手上還有一條沒系好蝴蝶結的彩色紙袋,已經被她揉得皺皺巴巴,看出來她并不擅長包裝之類的手工方面。
“我……”陳木潮像背後靈一樣出現,說沒吓到是不現實的,更何況她原本計劃不是這樣。
“你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範言壓下驚慌,裝作嗔怪地抱怨:“我蘋果都沒裝飾好。”
地上還放了個顏色花哨的紙盒,盒子上有個巧扣,看起來像是放置糕點的專用物。
陳木潮看了一秒就移開眼,平直地與範言對視。
“你為什麽知道我今天不在家?”
“查我,蹲點,還是別的什麽?”
範言一愣,話題切入點太刁鑽又直接,她說漏嘴沒發現,想解釋,張嘴卻只是徒勞掙紮。
陳木潮看她好一會兒,不着急不惱怒,沒有表情沒有動作,眼裏藏不住的厭惡卻像把範言串在釺子上放在火裏烤,沉默多一秒,火就旺一分。
“我父母明天要回來,我擔心沒有時間……”範言聲音比蚊子小,“就只能提前一天,還是想給你過生日,只是想給你過生日而已。”
陳木潮“嗯”了一聲,沒再繼續往下問。
高考還有滿打滿算還有半年時間,範言的心思不是傻子都能看得出來,陳木潮原來是放任,但也不意味着範言能就着他的不作為得寸進尺。
要不要現在說清楚,說清楚以後範言是繼續糾纏還是醒悟發奮,陳木潮向來懶得算計別人思想,真正運轉起相關程序覺得頭疼。
心軟不是他的作風,但中庸之道陳木潮爛熟于心,剛開口打算說些什麽,樓下傳來一陣騷亂。
淩亂的腳步聲,不止一個人。
樓下有位住戶是硬脾氣,被吵得直接拉開門訓斥:“能不能動靜小點,家裏有孩子在睡午覺……”
聲音卻越說越小,全然沒有一開始的理直氣壯,到最後以“嘭”一聲關門結束短暫的抱怨。
腳步聲直沖樓頂,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
陳木潮心裏一緊,轉頭面向樓道,對上了幾張滿是橫肉的臉。
這段時間只以文字見面的債主好像也沒想到這次來能碰上人,看了看門牌號,随後眼睛一彎,态度不明地笑起來。
“這麽多次終于見到個人。”其中一人身材高大,一只眼睛看不見,刀疤貫穿眼皮,皮膚被海風吹得黝黑。
他看着陳木潮,問:“你是陳志的兒子?”
陳木潮明白躲不掉,說是。
範言在他身後,完全沒反應過來這是唱哪一出,陳木潮肩寬,也沒法完全擋住她,她通過人體的罅隙偷偷地看,沒敢說話。
“昂,那看來你爹真是個孬種,留下兒子,自己跑了。”那人又說:“每次來都堵不到他,他運氣可以。”
他頓了頓,指指陳木潮:“你就不怎麽樣了。”
無法否認,是不太好。
陳木潮瞥了眼門口斜放着的掃帚杆,估算了下距離,大約兩步之內能拿到手。
“阿潮……”範言有點害怕,出生在純粹愛意裏的孩子沒見過這種龌龊,她拽了拽陳木潮的衣擺。
“他們是誰啊?”
惡劣的性格在混亂中不加以控制的話完全收不住,只是理性像座大山,陳木潮煩透了,看人的眼神變得兇狠,說出的話仍然分寸:“你先回去,到家跟我說一聲。”
“為什麽,我不……”
她不谙世事的倔強被打斷,陳木潮冷聲,不耐煩到極點:“我說回去,你聽不懂嗎?”
現實裏是不會有壞人站着不動等人聊天聊完才沖出來的,為首那個看了身後兩三個人一眼,那些人就大跨幾步,距離迅速拉近,幾只手伸向他,範言在他身後,他退無可退。
非要說一個改變事态的節點,不是嘴角被亂拳打出血,也不是掃帚杆還擊而發的慘叫。陳木潮想,大約是範言不管不顧突然沖上來的那一瞬間。
有人帶了刀,見陳木潮不是善茬,惡向膽邊生,鋒利的刀片撕裂空氣,沒人看清動作,除了範言。
沒人注意她,因此用自己皮肉擋在陳木潮面前不是誰的意料之內,達成那一瞬目的的想必也只有她自己。
見血了,又是個局外人,給個教訓和警示的目的早已達到。為首的獨眼咂咂嘴,很快頂樓就又只剩下兩個人。
蘋果又掉在地上,觸地點呈圓形摔爛,四方體的紙盒在亂中被踩毀,粉白色的帶着甜蜜香氣的奶油混着蛋糕胚露出來,沾上鮮紅的液體和灰色的塵埃。
傷口從範言肩膀開始,一路往下至右邊大臂中間,深且長,範言的父母接到通知,改了機票,坐最近的一班飛機正在趕來的路上。
範臨到病房門口的時候頭發像雞窩,臉上帶着沒緩過神來的懵懂,見了陳木潮,沖動占上上風,對着他開裂出血的嘴角又是一拳。
一旁的經過的小護士趕緊去攔,但畢竟是處于青壯年的男人,範臨身高比陳木潮稍矮上一點,但好說也有一米八五。
不願為難護士,範臨後退兩步,與陳木潮拉開距離。
“她要是有什麽好歹……”範臨停了停,好像也沒想好這狠話要怎麽對自己好兄弟放,卡了半天沒再說出話來。
最後也只是頹然地跌坐在長椅上,而陳木潮還是站着,眼睫下垂,同樣不作聲響。
打破沉寂的是陳木潮的電話鈴聲。
默認的設置,輕快得格格不入,陳木潮掐斷它,周思妍在那邊尖叫着說話,嘴裏含了風,吐字模糊。
“阿潮……你爸,你爸他要跳樓,你快來,勸勸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