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四十·枯骨
“會是外面棺材內的白骨嗎?”陸雙行把墨玉骨和那堆骨架重新放在一起,謝爵一手按在棺材邊緣上,一手翻動着那些骨骼。稍許,謝爵搖頭道:“不好說,骨架上沒有留下任何刀傷砍痕。”
陸雙行順着師父的話思索須臾,不由也蹙眉,試探道:“師父的意思是——”
“這些,”謝爵說着從棺材內取出骷髅頭,手指輕輕地從它側面滑過,“極有可能是死去的畫骨。”
“死去的畫骨……”陸雙行正說着,謝爵點頭道:“嗯。這不是被殺死的畫骨,而是命數已盡、自己死去的畫骨。用人的話來說,就是老死的畫骨。”
這事師徒倆曾與紅豔聊過,按照紅豔所透露的意思,畫骨确實是會“老死”的,老去的不是他們盜取的皮囊,而是骨骼。至于畫骨究竟能活多久,紅豔只知道比人的壽命要長,但究竟有多久,她并不清楚。
“有沒有可能這畫骨鑽了一位老人的皮囊,命盡時他的家眷便也将他葬了?”陸雙行說着心念電轉,回憶了一下墳茔中被掘開墳堆的碑文。那人姓孫,年歲卻對不上,碑文來算,這人死時不過三十來歲。
謝爵思量一番,低聲道:“未必,畫骨于皮囊中死去,皮肉即刻化水只留骨架。”
陸雙行想也不想反駁說:“可師父并不知曉老死的畫骨是否也會皮肉即刻化水吧。”
“這倒是,”謝爵不得不認同道,“不管怎麽說,墳堆被掘,義莊裏莫名多出一堆白骨,盜屍者必然有目的。此處一定還會有事發生。”
話說到這兒陸雙行自然也明白,今日他們是不必急着趕路了。師徒倆把要緊的行囊收回了義莊,又将馬兒放跑、分骨頂養的都是萬裏挑一的好馬,打個口哨自然會知道回來。謝爵把義莊的大門關上,其實關上門四處從瓦縫間漏下一束束淺光來,适應後好似沒那麽黑暗了。
義莊角落裏有些供過客休息用的草席子,陸雙行從行囊中翻出了厚實的鼠紫裘衣給謝爵披上。天氣寒了,不經意間說話便會呵出白氣。兩人坐在草席上,謝爵披了會兒又覺得熱,幹脆把裘衣蓋在兩人腿上。屋內半敞着兩口棺材,一口裝着畫骨的枯骨,一口裝着少年郎的屍首。一個衰老而死,一個卻亡故在了十來歲的年紀。
陸雙行心裏一直憋着話沒說,師徒倆安安靜靜坐了不知幾許,他實在咽不下去了,輕聲道:“這裏離吳宅不過幾裏地,昨日夜裏我們來還好好的,早晨吳夫人拉着我們說話,再回來時墳堆卻已經出事了。”
吳宅的主人不會未蔔先知、預先留下字條請師徒二人過去休息,且看字條的樣子,确實已糊在門後有段日子了。他曉得謝爵不願以惡意揣測熱心人,但眼下發生的也是事實。謝爵不置可否,點了點頭,卻又說:“只是倘若如此,吳夫人為何要晌午放走我們呢?”
陸雙行想了想,猜測說:“會不會是早起她才從家丁口中得知我們是剔骨先生。”
即便如此在吳宅中她也尚有動手的時機,陸雙行說到一半,停了停繼續道:“或許吳宅中并無人知曉她是畫骨,這一動手她反叫暴露了。家仆總不會顧念主仆情分為畫骨做事。”
“沒錯,”謝爵贊同道,他順手拿過水壺,撥開了遞給徒弟,“在土堡時我想明白了一件事,畫骨是不會平白聚集在一起的。要不有共同的利益;要不,就是他們聽命是有利可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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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大抵也是畫骨與人的不同——極少為情誼聚散。也因此骨差從畫骨口中問話頗為容易,出賣同夥對畫骨來說并不是什麽難事。
謝爵驀地一笑,緩緩道:“所以我總以為,分骨頂是不會輸給畫骨的。骨差們因家破人亡、血海深仇聚集在分骨頂,恨是這世上最深最久的‘情’。不為利來,不為利往。”
陸雙行不禁側過臉看向師父,謝爵雖是在笑,但眼梢并為揚起,既像苦笑,又非苦笑,仿佛只是剩下些深深的疲憊無奈。也不知怎的,陸雙行脫口而出道:“可惜恨并沒有賦予骨差分辨畫骨的能力。”
謝爵不說話,只是含着笑意看向他。好半天的沉默,幾乎讓陸雙行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說錯了什麽話。謝爵垂下頭,手指在屈起的膝上慢騰騰地點了幾下,附和說:“是呀,我們拿什麽分辨畫骨呢……”
等待漫長,不知不覺夜色将至,一個下午謝爵沒再說幾句話,他是耐得住性子的,把陸雙行這些年磨得也頗為耐得住。不過心耐得住是一回事,身又是一回事。此刻他站起來在屋裏活動身子,邊走邊交代說:“你那手要小心。”
陸雙行低頭看看自己手腕,“嗯”了聲,謝爵随口道:“也不知道老段和小被兒現在走到哪兒了。”
“小被兒是最機靈的。”陸雙行說罷,謝爵停下腳步,轉身看過來,慢慢道:“不知小被兒,乃至你的父母、若是能看見你們做了骨差,是會欣慰,還是心疼。”
陸雙行不愛聽師父提及從前的自己,抿起嘴直勾勾地盯着謝爵。謝爵卻沒什麽反應,走到角落裏那口半敞開的棺材前。他兩手撐在棺材邊緣,棺內少年郎安靜地躺在此處,再也不會參與進他們的閑談。十來歲的人,不知是什麽收回了他的性命。
陸雙行仍舊盯着謝爵,稍許,他低聲道:“但他們死了,死了就再也看不到了,不是嗎?”
回答他的是良久沉默,謝爵再度看了過來,他似乎是考量了下,溫聲道:“雙行……”陸雙行坐在原地擡頭看他,謝爵順手理了下鬓側滑落的碎發,聲音輕得像是要化在微弱的風聲裏。“我在山中求法時,曾聽過一種說法。那裏的人認為,世上有種叫‘鬼’的東西。”
“什麽?”陸雙行沒料到他突然提及往事,愣是沒聽清楚。謝爵笑笑,重複道:“鬼。他們認為人死後并不會消失,而是會成為鬼繼續存在。”
陸雙行順着想了下,頓時蹙眉,“那和人有什麽區別。”
謝爵一頓,似乎被他問住了,愣了須臾才搖頭說:“不知道。不過,人觸碰不到鬼,多數人也看不到鬼。他們游蕩在世間,有人相信他們的存在,有人不相信。鬼是死後之人,但亦不再是人了。”
陸雙行抱起胳膊,難得不知道該怎麽往下接師父的話。謝爵甚少提及他幼時在山中求法的經歷,陸雙行只隐約知道那“山”似乎是個與世隔絕的地方。他正站起身,忽然看見謝爵眼睛緊盯住了棺材內,陸雙行眉角一跳,手即刻拔刀——
棺內,那少年郎竟睜開了雙眼,呆呆地看着棺外之人。下一刻,他哆哆嗦嗦地伸出手,倏地攥住了謝爵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