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三十九·花園
早晨吳宅主家預備了熱騰騰的飯菜,趕路途中能吃上這麽一口熱乎飯暖身子确實令人精神抖擻。飯畢有個婢女打扮的姑娘找了過來,盈盈矮身,只說主母邀請二位到前廳喝茶。這倒也合謝爵心意,昨晚主家睡下了,今天道個謝再走也遲不了多久。
兩人随着那婢女穿過游廊,這宅院被打理得井井有條、景色雅致。到了前廳卻沒有人,婢女請師徒倆坐下,招呼人上了熱茶,這才道:“二位稍等片刻。”
婢女退下,師徒倆對望一眼,謝爵淺啜了口熱茶,氤氲清淡的茶氣暈開在空中,他輕聲道:“倒是好茶。”
本來是不該在主家來前随意走動的,兩人坐在客座上等了半晌,愣是沒人過來。陸雙行站起身,原是想走到門前看一眼天色,往外一望卻看見了花園中背沖兩人站着個衣着考究的女人,正悠閑侍弄着花草。
那花園中精心養着不少能在這個時節盛放的花,清新自然,山石旁更是綠草依依;外面許多草地早已枯黃,主家也不知用了什麽法子,使得草仍像新茬兒似的綠意盎然。衣着考究的女人站在花架前拿小鏟為建蘭翻土,鵝黃色的花開得正妙。她旁邊不遠處立着适才請兩人過來的婢女,陸雙行剛巧同她對上視線,婢女沖他不卑不亢笑笑,正過頭繼續看向女人。
她正過來頭,那女人卻半回過身子,淡淡地掃了陸雙行一眼,低頭繼續擺弄建蘭。陸雙行挑挑眉,走回謝爵身前低聲道:“主家在外面擺弄花草呢。”
“嗯?”謝爵擡頭看看徒弟,又順着他視線的方向往外看。謝爵站起來往外走了兩步,便也看見了花園裏的女人。她放下花鏟,婢女适時遞上巾帕。女人慢條斯理地揩幹淨了手指上的碎土,把巾帕遞回婢女手中,迎着師徒倆的目光走了過來。
她邁進廳堂,謝爵先禮道:“吳夫人。”
吳夫人輕描淡寫點點頭,并不熱情但也禮數周全。她自己在主位上坐下,侍候在旁的婢女立刻過來上茶,吳夫人喝了口茶,悠悠然開口道:“恕我無禮,讓二位先生久等了。”
“哪裏,”謝爵還未再開口,陸雙行先笑說,“深夜唐突打擾,我們還要謝謝夫人收留呢。”
吳夫人不鹹不淡勾起嘴角,“聽下人說兩位是剔骨先生?”
這回謝爵接道:“是,我們姓薛。”
剔骨先生大多自稱姓薛,話說到這份上,便是委婉提醒吳夫人別再打聽他倆底細了。吳夫人果然也一點就通,點點頭道:“不瞞二位,我在此孀居多年,丈夫疾故後獨自打理操持着一家、久不出門,也是想着能聽天南地北來的人說說話,這才寫了條請過路人借宿。”她邊說邊看着師徒倆,“可別笑我。”
陸雙行一聽,這夫人可是有長篇大論拉着師徒倆閑談的意思,算算日頭,一講下去他們今日怕是到不了亂葬崗了。謝爵眼底也略顯為難,但沒表現出來。吳夫人起身,邀師徒倆到花園走走,新雨初霁,花園洗刷一新,就連石階上的青苔都恰到好處。看得出這吳夫人很愛惜自己的花園,言談間總算是笑意真了些。謝爵和她站在那些名貴的建蘭前,自然而然便說起來這些雅極的蘭花。謝爵以前也曾在常悔齋養過墨蘭,可惜冬天時出去,司郎養不好,兩人再回來就全給他養死了。謝爵不願再作踐東西,幹脆也不再養了。
陸雙行對這些提不起興趣,狀似安靜聽着,眼睛卻落在遠處。吳夫人的花園遠處寬敞明朗,尤其是亭榭前的碧草,柔嫩草地是水盈盈的蔥綠色,簡直像是春日才會有的。陸雙行正打量着,驀地聽見謝爵不輕不重咳嗽一聲。他轉眼去看師父,原來吳夫人說話間半扭過身去擺弄架上的花草,謝爵站的位置剛巧看不見她的臉,一定是她講了什麽,謝爵一個字都沒聽見。
陸雙行插話道:“夫人,眼下也立冬了,花園裏的草地是怎麽養得這般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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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夫人看看他,又看看謝爵,似乎沒察覺到謝爵耳朵不靈。她再次正過身子,答說:“哪裏,仔細看護着罷了。”
一來一回,耽擱到了中午。所幸吳夫人沒再留兩人吃飯,師徒倆收拾行囊上路,兩人須得往回走,從天杏崗墳茔處重新回道上趕路。謝爵在馬上看看天色,瞧着無奈至極。陸雙行見狀意味不明道:“吳夫人倒是挺健談。”
謝爵點點頭,猶豫了下含糊道:“其實……不知是不是昨晚休息妥當,這會兒我聽得真切些了。”
兩人策馬朝前,噠噠馬蹄疾馳。謝爵收緊缰繩,聲音不知不覺大了點,“現在這馬蹄聲就能聽見,你大聲些說話試試。”
陸雙行加緊馬腹趕上,不由揚聲喊道:“師父——”
謝爵一笑,鬓側碎發随風也飛揚了起來,大聲回說:“聽到了!”
師徒倆說話間回到了墳茔外圈。也不知是否因為剛才大喊那一嗓子,陸雙行忽覺心情舒暢,嘴角不禁含着笑意。對他來說興許再也沒有更好的時刻了,眼前的路上也許有畫骨,也許什麽都沒有。師父駕馬在前,頗有些他久遠記憶中那個少年郎的影子,而他只需追着那個背影向前。
恰在此時,謝爵驀地臉色一變,當即停馬。陸雙行一怔,跟着也停下來,順着師父的目光看去。墳茔深處,一座墳堆的塵土不知何時給掀開了!遠遠已能看見塌陷的地坑,新土翻在上面尚未變色。謝爵二話不說翻身下馬,陸雙行也連忙跟上,兩人快步拉着馬走進墳茔,被掘開的坑底赫然躺着口棺材。
棺蓋大敞,屍骨卻不翼而飛!兩人臉色難看起來,昨日夜裏這兒還好好的,今天卻出了盜屍之事。謝爵眉心緊蹙,看碑文,這人死去許久,屍首該是早已成了枯骨,照理說畫骨是用不上的。
他仔細檢查着棺內痕跡,陸雙行便低頭把四周看了看,揚聲道:“看腳印大抵是兩個人。”他探身看了眼空棺,又道:“是畫骨嗎?可是畫骨要白骨做什麽。”
謝爵搖搖頭,土地松軟,兩人沿着腳印細看,發現那串足跡隐約通向了墳茔旁的義莊。兩人默契十足備刀,将馬留在原地。潛到義莊門口,青天白日那義莊裏仍是黑漆漆一片,掃了一眼卻并沒有人在。謝爵不說話,輕手輕腳走進去,陸雙行緊随其後,忽然想到什麽,當即快步走到角落,一把掀開了緊閉的棺蓋!
棺材中,那少年人的屍首仍然雙目緊閉靜靜躺着,并未遺失。兩人莫名松了口氣,将目光落在了其餘棺材上。師徒倆默默掀開棺材,不多時謝爵手一停,出聲道:“雙行——”
陸雙行松手過去,只見棺材內放着一堆骨架,并為陳列好,而是直接堆放在裏面的。謝爵指節抵着下巴,還沒來得及伸手,陸雙行先随手拾起了一段白骨,掂在手裏敲了一下。
陸雙行眼底一沉,托在手裏給謝爵看。謝爵細看罷了,眉心蹙得更緊了。
他不說話,陸雙行拎着那段骨頭走出義莊,白生生的日光一曬,在兩人眼前,那截白骨像是在內部打翻了墨盒,轉瞬之間染成了瑩潤如墨玉般的黑色。
“畫骨的骨頭。”謝爵輕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