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三十八·墳茔
入夜,師徒倆趕到天杏崗墳茔。灰暗的墓碑與土墳包起起伏伏,有的墓碑舊無人祭掃,已爬滿了翠綠青苔。這裏埋葬的大多是些附近的窮苦人家,半副棺材就能讓一家子人勒緊褲腰帶。一副副棺材與骨肉滋養着種不了田的荒蕪土地,反而令雨水還未幹盡的泥濘地裏生出了許多野草野花。本該是在臨冬之季枯萎的,經雨連下幾日,濃綠色的草地像是塊塊青斑,上面又反生出了一株株細小的白花。師徒倆牽着馬往裏走,打量着四周。
畫骨盜屍後往往無心再将棺材板掩埋回土,無數野墳茔遠遠看上去就像是剛遭了場地動山搖,到處都是破開的墳包與翻露出的新土。此處倒是完完整整,走了老遠也只有土漸吹落的墳包靜靜矗立。謝爵邊走邊不忘輕聲交代、好似生怕驚擾了埋骨,“冬天屍首爛得慢,別光注意新下葬的。只要沒爛得太過分,畫骨都能再讓皮肉長回來。”
這些陸雙行當然早也清楚,可還是乖乖點頭,随口接道:“挺奇怪的。腐壞的那些,畫骨能讓肉長回來,他們自己用壞皮囊生出的黑斑紅斑卻只能用修皮草修補。”
謝爵不置可否,分骨頂或許已自诩能與殺不盡的畫骨相抗衡,但他們确實仍對畫骨有許多不解之處。陸雙行知道師父剛才一定“聽到”了自己說的話,因為适才他正看向自己。謝爵似是想起了什麽,站定腳步。
一陣寒風刺面,恰好他半張着嘴吸氣,猝不及防嗆了口涼風,捂着嘴咳嗽起來。陸雙行眉心一擰,站到他面前擋住寒風,沒忍住道:“我總覺得近日師父身子骨越來越不好了。”
謝爵搖搖頭,等那陣寒風平了,陸雙行才讓出往前的路來。
這片墳茔不大不小,師徒倆仔細查看完了,便能從不遠處的空地上看見破舊的義莊屋頂。灰頂白牆也像是座巨大的墓碑,半扇木門搖搖欲墜半開着,內裏幽深黑暗。陸雙行在後面拴馬,謝爵欲進到房內,他邁開腿,陸雙行驀地抓着刀鞘、把玄刀刀柄遞到了他眼前。謝爵接過了,推開義莊布滿灰塵的木門。
小小一間義莊,借着灰瓦縫隙間漏下來的月光,屋裏挽聯白紙上寫的墨字勉強得以辨認。他揮亮火折子,房內幾口薄棺合着,角落裏不知是誰好心,留下了一支幾指長的白蠟。謝爵過去點亮蠟燭,身後陸雙行也走了進來。他掃了眼幾口棺材,微怔道:“有人。”
謝爵讀完了他嘴唇,冷不丁被這句有人驚倒,手倏地就按在了刀柄上。陸雙行擺手道:“不是,棺材裏有屍首。”
謝爵順着他目光看,這才發現最角落的棺材敞開了條寸寬的縫隙,隐約能看見只蒼白的手。他斜抓着蠟燭走過去,輕手輕腳地把棺蓋推開些,裏面果然躺着一半大少年郎。十多歲的樣子,衣着單薄,臉和身子卻能看出被細心淨洗過,連頭發都梳理整齊了。少年郎蒼白的臉與嘴唇下已能看見青紫色的紋路,不知死去了多久、亦不知家人有何苦衷未能下葬。就這樣将屍首擱置在義莊中,想必他的親眷們已做好了被畫骨盜走鑽竅的準備。謝爵一時有些唏噓,把棺材推好合上,旋身沖徒弟道:“雙行,找找有沒有釘,先釘上吧。”
陸雙行點頭,師徒倆一個抓着蠟燭,一個打着火折子在義莊裏低頭搜尋,試圖找到釘錘。緊跟着,屋內再度旋進一口陰恻恻的夜風,陸雙行手裏的火折子禁不住風吹,倏地滅了。他快步走過去關門,驀地發現木板門後糊了張巴掌大的紙。
他眯縫起眼睛仔細辨認了下上面的蠅頭小楷,立刻走過去拉謝爵的袖子,“師父——”
謝爵跟着他走到門後,把蠟燭湊過去細瞧。那紙上短短寫道:來往過客啓,可向東四裏行至吳宅借宿休息。願君安好,吳宅主人敬上。
師徒倆對望一眼,謝爵笑起來,輕聲道:“這個主家心善。”他說着卻又搖頭,“三更半夜的,就不打擾人家了。”
說罷他轉身繼續去找釘棺用的工具,最後到底也沒找着。謝爵沒說什麽,就手解開行囊,陸雙行看看他,倒也想到了剛才師父會這麽說。師徒倆坐在這義莊中唯一一處避風的角落,可惜四面透風一處豈能獨善其身,即使裹着狐裘臉上也仍是發木。謝爵想到陸雙行的傷口還沒換藥,伸手去捉他的手腕。師徒倆身前點着的蠟燭将熄,謝爵小心把白绫揭下來給他敷藥粉,突然被鑽進來的寒風激得咳嗽起來,手一抖扯到了徒弟。
傷口刺痛,陸雙行當即也是“嘶”了聲。師徒倆對望起來,陸雙行拿過白绫重新纏,嘴上道:“我看還是去吳宅休息吧,別辜負了主家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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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抵是剛才弄痛了徒弟有點愧疚,謝爵環顧四周一圈,眼底有些動搖了。他看看陸雙行那只可憐兮兮的手,出了口氣道:“罷了,是師父沒考慮好,那便去吧。”
陸雙行一笑,站起身默默收拾東西。兩人把義莊的門關好,怕噠噠馬蹄聲驚擾了人家,也沒再騎,而是牽着過去。四裏路片刻就走完,臨到跟了師徒倆見這吳宅竟還是個深宅大院。看規格這家大抵是做過官的,怎麽住在這樣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地方。院裏燈火尚且亮着,溫暖的火光着實驅散了些許身體的寒意。師徒倆過去偏門叩門,不多時一個門房開了門,見人來了卻有些驚訝。謝爵當即面上微熱,溫聲道:“我們是從四裏外的義莊來的,因為看見主家的留信才敢夜半上門打擾。”
那門房“哦”了聲,連忙拱拱手,又摸腦袋将兩人往裏請,“見笑見笑,我一時忘了,二位随我來。”
這門房行事倒是利索,招來一個家丁去牽馬,二話不說将兩人安置在了廂房。陸雙行見狀問說:“主家可否方便拜訪?”
“這都幾更了,早睡下了。”門房站在門外擺手,“二位只管好好休息,主母交代過夜裏有客人借宿不必通傳,帶去客房安置就行。”
謝爵點頭,在一旁道:“多謝主家好心收留了。”
那門房頓了頓,偷默着打量起師徒倆來。他面上端得若無其事,哪裏能瞞過師徒倆的眼睛。陸雙行幹脆便立住了任他打量,門房一僵,疊在身前的手突然搭在掌背上輕輕扣了幾下,支支吾吾道:“二位見笑了……容我多一句嘴,二位是打哪邊來的?”
謝爵看了眼徒弟,才答說:“我們是剔骨先生。”
這門房在手背上敲的分明是江湖黑話,裏外意思哪是真問兩人打哪兒來,而是身份。門房了然,點頭道:“別誤會,我見二位氣度不凡,衣着打扮卻普普通通。原來是剔骨先生,辛苦了。”
謝爵搖搖頭,門房又拱手道:“不打擾了,二位早些休息明早也早些上路吧,辛苦辛苦。”
待門房走了,陸雙行調侃道:“那門房要是再請教姓名,師父豈不是要自稱姓薛了?”
謝爵無奈,牽起嘴角,“畫骨尚且不甚将骨差放在眼裏,剔骨先生沒有玄刀傍身,畫骨即便忌憚也不會過于小心。剔骨先生對我們來說是個好遮掩,萬事小心些總也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