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三十七·掌燈
一覺睡醒,陸雙行精神抖擻,倒是謝爵坐得腰酸背疼,吃完飯了來回在屋裏晃悠,捶着自己肩膀後腰。等他坐下,陸雙行湊過去拿好的那邊手給他捶着,随口道:“師父有什麽打算,還去找紅豔問問看嗎?”
謝爵嘆了口氣,略含疲倦地揉着眉心。見他不急着回答,陸雙行捶着捶着走了神,驀地察覺到近來他的一些小動作有些為師父排斥、有些則不。他有點想不出來為什麽,在自己眼裏明明都是一樣的,哪有許抱不許撩頭發的?
“沒想好,”謝爵一說話,把他思緒又給拉回眼前,“我真怕紅豔再給牽出來個什麽銀窟黑窟一類的——”
陸雙行笑笑,接道:“說來後天就立冬,又不得閑了。”
“你說什麽?”謝爵一個字也沒聽清,把身子側過來坐。陸雙行只好又重複了遍,謝爵盯着他“閱”罷點頭,接說:“輪到琴琴瑟瑟留守分骨頂了吧?”他再度嘆氣,垂下眼,“希望二十日後都能平安回來。”
骨差每年立春,立夏,立秋立冬定期出巡十五日,分骨頂只給分配一個大致的方位,路線由骨差自己拟定;說是出巡十五日,實際上沒個二十來天回不來。說來也巧,這事有點看運氣。有些骨差一個落腳點便遇上一個畫骨,有些奔走了百裏一個也沒遇上。往往後者總覺得白傷財勞力跑這一趟,勢要揪出幾個畫骨來再回去。
“司郎說了這回我倆往東走,”陸雙行邊說邊把手移到師父脖頸上,“老段和小被兒說是要往西。脖子疼嗎?”
謝爵起身道:“你倒是提醒我了,地圖沒看東西也沒收拾呢。”
他站起來,陸雙行那只還沒落下的手掌剛巧擦過一縷墨色的長發。謝爵邊回頭邊說:“我回去收拾收拾,你照看好手不用管,我一會兒回來收。”
師父走了,陸雙行看看自己空蕩蕩那只手,抿了下嘴唇放了回去。
另一邊,謝爵慢悠悠回到常悔齋。那天過去飲冰時忘記關窗戶,屋裏潲進一小片雨。今日雨勢稍小,卻仍是沒有放晴的樣子。他過去把潲雨的窗子關好,屋內散着股濕漉漉的冷淡,挨着那扇窗有木架,上面擺放着的書卷有些受潮、封頁已凹凸不平。所幸裏面沒夾雜着分骨頂的卷宗,謝爵把書拿在手中展平,倒扣着放回去。他翻翻找找,眼光落在了鎖扣緊合的木匣上。謝爵打開木匣,裏面裝的是那些骨哨,薔薇寶石簪子也被他收了進去。泛黃的骨骼将寶石金簪襯得更明豔,他托着那木匣看了會兒,把一枚骨哨和花簪收進了行囊中。
而後是師徒倆的玄刀,謝爵挨個抽出來仔仔細細檢查罷了,這才放心。下午司郎送來了分骨頂統一繪制的地圖,謝爵點着燈大致定好了路線,便打量着去飲冰那邊替徒弟忙碌。
也不知怎的,吹了燈眼前突然恍了下,剎那的頭暈難耐。謝爵一手撐着眉心俯在案上眯了會兒眼睛,再擡頭卻發現陸雙行不知何時出現在了門口。他沒事人似的坐直,笑問說:“怎麽過來了?”
“去讨這個。”陸雙行說着揚揚手裏的小竹筒。謝爵一頓,忙垂下頭“嗯”了聲,又道:“看來你都收拾好了。”
陸雙行也“嗯”了聲,走過來坐在案側。謝爵不說話,把地圖重新展開,随意點了點标注好的兩個點,示意徒弟看。陸雙行低頭掃了眼,驀地擡頭看着他道:“小被兒說,不能不說話。總也不說話,有天就不想說了。”
謝爵出了口氣,微笑着應說:“是啊……”他再點了點朱筆那一印記,“我想順路到這兒去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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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塊地方,一處是墳茔,一處是亂葬崗。墳茔還好些,亂葬崗是最容易出畫骨盜屍之事的位置。陸雙行低頭又看了會兒地圖,發覺這兩處位置附近似乎沒有人家居住,他不由道:“看來咱們又要睡野樹林了。”
謝爵想了想,開口說:“我想着,左右也沒事做,我們明早就走,走走停停晚上正巧能到天杏崗的墳茔。附近想必是有義莊的,湊合湊合也能休整。”
陸雙行在腦海中大致算了下距離,默默點頭。謝爵挑了下眉,調侃說:“就別再粘我陪你了,讓我也好好睡一晚上。”
陸雙行毫不掩飾地撇嘴,悶聲說:“知道了。”
一夜無話,清晨師徒倆備馬上路。下山路上倒是遇見了段淵和錦緞,父女倆同另外兩位骨差結伴去牽馬,四人遠遠瞧見師徒倆停下來打招呼。另外那兩名骨差陸雙行見過,隐約記得一個姓林,一個姓曹,姓曹那位和琴琴瑟瑟還是同鄉來着。
兩位都是三十來歲,在骨差中不算小了。姓曹那個打完招呼笑呵呵地沖衆人又說:“剛巧我們往北,想順道回鄉看看來着。”
老段想起什麽,問說:“家裏還有人在嗎?”
衆人眼睛一起看過去,曹骨差苦笑着搖搖頭,答說:“哪裏還有人在,都死完了。”
預料之中的答案,但衆人還是像說錯話了的孩童、低頭不講話了。倒是同他搭檔那林骨差接說:“嗨呀,他難得能回家瞧瞧,我家差了十萬八千裏呢。不說這個了!”他說着轉頭看謝爵,“小皇叔,小皇叔說兩句吧。”
謝爵剛巧沒看向那邊,一時不知道自己被點了名。還是陸雙行悄悄拉拉他,他才反應過來,看看衆人期待的眼睛便明白了剛才發生什麽,笑了笑溫聲道:“一路平安。”
衆人皆是展顏歡笑,老段和兩位骨差互相拱拱手,錦緞也在一邊跟着拱手,“一路平安——”
衆人駕馬分開,雲銷雨霁,天際盡頭幾面薄雲飄忽在碧色晴空上,随馬蹄一齊向遠。
駿馬齊頭并進,路上陸雙行想起曹骨差的話來,幹脆一夾馬腹靠近。謝爵瞥見他那匹馬貼過來,轉頭看向徒弟。陸雙行說道:“聽說曹先生和琴琴瑟瑟是同鄉來着。”
“是,”馬蹄噠噠混着風,謝爵聽不見,一開口聲音不由揚起來,“他們都是從曹林來的。”
謝爵講說:“安厚四十年,曹林被畫骨放火燒了,僥幸逃脫的大多四散離去,聽說那地方至今還荒棄着。琴琴瑟瑟和曹先生先後來了分骨頂。”
放火燒了,那就是和當年的陸家村一樣了。陸雙行剛要再開口,謝爵繼續道:“瑟瑟到分骨頂時只剩下一口氣了,是琴琴一路把她背過來的。”
陸雙行聽罷一怔,安厚四十年,算算日子那年琴琴瑟瑟都不過十二歲出頭,琴琴充其量不過比瑟瑟先從娘胎裏出來半晌,妹妹就剩一口氣了,想必姐姐也好不到哪兒去,她卻能憑着毅力将妹妹一路背到分骨頂。
陸雙行頓時啞然,驀地又覺自己無比幸運。把他從火海中救出來的人是謝爵,是為天下人敬仰的小皇叔、分骨頂一品骨差。脫了師父照拂,大抵自己活不成今天這樣。
“想什麽呢?”
謝爵乍一開口打斷了思緒,陸雙行沖師父一笑,搖搖頭,“沒有。”
謝爵看了眼遠方,收緊缰繩,“好了,起風了,不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