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三十六·幹草
楊太醫走後,陸雙行回到屋裏,謝爵仍是昏睡不醒,卻微微蹙着眉,看上去睡得并不安穩。楊太醫一時也瞧不出什麽毛病,只說并無大礙,不必急着驚醒。倒是陸雙行自己越想越覺不對勁,該不會是自己突然拉了他一把——
陸雙行心裏來回滾着焦灼心悸,趴在床榻邊閉眼。他實在睡不着,也不覺得傷口疼了,趴了半晌拉過師父那只手看。這只手上少不了刀柄磨出的薄繭,了結過無數畫骨,也能被琴弦輕易地阻出紅印。他沿着那只手的手指捏了捏,本該是堅硬的骨節,在自己手下竟産生種能被捏斷似的錯覺。
直到半夜,謝爵才緩緩睜開眼。他睜眼時陸雙行剛巧在外間,捧着熱茶回來才發現師父醒了。謝爵耳朵裏嗡嗡的,一個字也沒聽清楚他靠近了說什麽,只好老實道:“沒聽清。”
陸雙行放下茶盞去點燈,橘紅火苗照亮一片,謝爵揉了揉眉心,輕聲道:“我好像夢見琴琴瑟瑟回來了,是她們回來了嗎?”
陸雙行沒料到他突然說這個,搖頭道:“沒有。”
謝爵愣愣地坐了會兒,要起身下來,“你看,本來是來看你的,倒叫我在這兒躺了一天。”
陸雙行把他又按回去,“我好得很,別突然起來,再頭暈。”
謝爵剛醒來渾身無力,拗不過他,嘆了口氣道:“換藥了嗎?別不當回事。”
“換了。”陸雙行答完了把茶盞端過來,原本想說什麽,眨眼的功夫竟給忘了,只好沉默着看謝爵小口小口抿了點熱茶。師徒倆一起安靜下來,陸雙行拽了幾個軟枕過來墊着,讓他能倚住。外面雨還在下,窗戶關得嚴實,噼裏啪啦撒豆成聲不曾停歇。謝爵靜了須臾,随口道:“雨停了嗎?”
“沒有,越下越大了。”陸雙行說完了,驀地聽見外間急匆匆叩起門來。他擡頭看謝爵,師父毫無反應,顯然什麽都沒聽見。陸雙行出了口氣站起身,“有人敲門,我去看看。”
謝爵蹙眉,“三更半夜的,是司郎嗎?”
可惜徒弟已經背過身去應門了,謝爵看不見他嘴唇,分辨不出來他答了沒有。
稍許,一陣夜裏的寒意帶進屋裏,謝爵起身下來,慢吞吞走到外間一看,着實微愣。琴琴瑟瑟姊妹倆披着蓑衣立在一起,此時正把滴答着水珠的鬥笠立在門邊。陸雙行回身點着明燈,三人見他出來了,對望一眼,謝爵先開口道:“怎麽回事?”
琴琴想說什麽,等那明燈照亮了,才緩緩道:“老太醫說你倆在一處,我們便趕緊上來了。”她說着看向瑟瑟,瑟瑟正要上前,大抵突然聞到了自己身上潮寒的水汽又是一頓。謝爵擺手要大家都坐下,陸雙行進屋去拿厚實外衣給他披上,姊妹倆這才坐下,瑟瑟一股腦道:“出大事了小皇叔,我倆都快吓死了!”
謝爵眨眨眼看徒弟,陸雙行嘆了口氣,接道:“你說太快了,他沒看清楚。”
琴琴拿胳膊肘推推瑟瑟,瑟瑟忙點頭,摸出手帕包住的一樣東西在桌上攤開。手帕裏是兩叢幹草藥,借着燈火師徒倆看罷了,俱是微怔——其中一樣正是修皮草的幹草。另外一種草藥外形同修皮草很像,只是顏色烏黑,聞上去也沒有任何味道。陸雙行反應過來,問說:“從土堡內找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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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琴琴點頭,見謝爵拿起那烏黑草藥,又道,“我們拿給老太醫看了,他也不清楚這是什麽。”
謝爵聞了聞,眉心更擰幾分。照理說這些幹草藥總該有點味道,眼前的這些除卻有些存放不佳染上的灰土氣,竟察覺不出原本的味道。
琴琴繼續道:“這種烏草就這些,留了一株放在老太醫那兒,剩下的我們全拿上來了。”
陸雙行唯恐這東西有害,從師父手裏拿過來放回去,“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你們走後,宋掌櫃的夫人找到了當時胡亂收起來的草藥、就是販藥郎随手拿給少東家那些。”瑟瑟指指那些修皮草,“之前老太醫給我們看過,姐姐當時就認出來了。統共就一小捧,我們全帶回來了,其他的也在藥房。”
謝爵問說:“那這些……”
四人目光一齊落在烏草上,琴琴抿了下嘴唇,緩緩道:“這些是我從幹草裏篩出來的,老太醫也認不出來是什麽東西,我想大抵不是無意間混進去的。”
這樣一來,當初路過土堡的販藥郎十有八九是同灰窟異鄉客脫不離幹系了。謝爵疲憊不堪,揉着額角看向徒弟,陸雙行立刻會意,輕描淡寫講出了灰窟之事,只是全然略過了紅豔和買玲珑的部分。
琴琴瑟瑟聽得入神,瑟瑟瞪大雙眼,倒是琴琴繃緊嘴唇,眼底也是愈發沉凝。
陸雙行講完了,謝爵才道:“灰窟一事之後會由司郎向骨差說明,在此之前——”
“明白。”琴琴搶說,瑟瑟也忙不疊點頭,嘟囔說:“琉璃山離皇城這樣近,骨差們毫無所覺。”
四人心緒複雜,夜色已深,琴琴瑟瑟留下了那些草藥起身告辭,陸雙行本以為謝爵會順帶跟她們一起走回常悔休息,謝爵卻是沒有要走的意思,自己回到屋裏。外間的燈複又熄滅了,只剩下屋裏一盞火燭搖搖曳曳,謝爵剪了剪燈芯,咔嚓一聲,而後四周更明亮了些。他随口道:“說好陪着你的,我不走了。”
陸雙行心裏一漾,乖乖地躺了回去。謝爵倚着床頭側身坐下,側着眼不知看向哪裏。陸雙行悄悄往他身上挪了挪,輕聲道:“說來也巧,師父才夢見她們回來,她們真就回來了。”
說罷,陸雙行才想起來他聽不見,遂擡眼看向頭上。謝爵毫無所覺他說過什麽,此時剛巧垂下眼簾,見徒弟望着自己,含笑道:“你說什麽了?”
陸雙行搖搖頭閉上眼睛,這次沒再悄默聲往他身前湊,而是光明正大地側身俯在謝爵腿上,慢慢伸出一根手指。謝爵明白他的意思,攤開掌心送到徒弟那根手指下面。陸雙行閉着眼睛,手指在他掌心裏慢慢寫着:給雙行講個故事吧。
寫完了,他收回手指,謝爵亦收回掌心。半晌的安靜,陸雙行猜測師父大抵是在思考講些什麽。他思索回憶時手無意間放在了陸雙行的側臉上,拇指摩挲了幾下輕聲開口道:“從前,有五百個強盜,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後來有天他們被官兵圍剿,受刑剜眼,被放逐在山林之間。”
陸雙行本也沒指望他講出什麽溫情脈脈的故事,聽了這幾句話仍是心情複雜。謝爵頓了頓,再開口突然卡了殼兒,“強盜在山林、山林——”
他支支吾吾驀地發不出聲音來,陸雙行倏地睜開眼睛,若是聽不到了,天長地久遲早也會有無法開口說話那一天。謝爵偶爾在聽不見時長篇大論也會忽然說話卡殼兒,像是喉嚨阻塞似的。陸雙行正過身子,看着師父低聲道:“不講了,我不聽了。”
謝爵讀懂了徒弟說些什麽,沖他無奈笑笑。他微微低頭,看着徒弟、用口型無聲道:“睡吧。”
謝爵側過身,吹滅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