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首善之地
接下來的事情就簡單了, 只要抓住線索,房大人這樣的能臣,是不會讓任何牽扯其中的人逃脫。
從于劍翹刺殺陳法案扯出了石明遠被冤案, 再牽連出赈災銀兩侵吞案,随後是欽差查案不實,李如松、陳法等外官與京中勳貴官宦勾結, 事情如同雪球一般, 越滾越大, 涉案各級官員權貴多達千人。因此事從于劍翹刺殺而起,因此又被成為“于劍翹案”。
連環大案還未完全審理清楚, 但是單純于劍翹刺殺一案是非常簡單明晰的, 京兆府很快給了判決。
這個案子早就轟動京城, 此次公開審理, 來圍觀的人不知凡幾。
“當街刺殺官員, 死罪。然事出有因,殺人未遂, 只判流放雲南三年, 于劍翹,你可心服?”房大人端坐公堂之上,問下頭跪着的于劍翹。
“民女心服口服。”于劍翹拜倒, “我來京城, 本就是為伸冤報仇而來,原以為只能靠殺人洩憤,不想真能翻案, 已是滿意。我也想舊獨過若是大案翻不過來, 該怎麽辦?我尾随陳法進京, 路上有很多機會可以殺了他, 但我還是等到京城才動手。只因京城首善之地,天下良心所在,此地動手,或許可搏一線生機。我賭對了。”
“好!”圍觀的人叫起好來,他們京城可不就是這個樣子。這些日子于劍翹一案的內情陸續披露出來,無數人為其奔走,國子監的學生更是聯名上書,請求輕判于劍翹,畢竟沒死人不是嗎?
“報必死之心,存求活之志。真乃奇女子!”有老先生捋着山羊胡點評,相信過不了幾天,酒樓、瓦肆的說書人就會有新段子了。
于劍翹流放雲南三年,她還年輕,只要好好服役,未來依舊光明。
也不磨蹭,大理寺複核的程序走得飛快,抓住春天的尾巴,于劍翹踏上流放之路。在城門口的柳亭中,于劍翹的丈夫和石燦然等在這裏。
押送于劍翹的是兩個女差役,膀大腰圓,真正的健婦。兩個人也佩服于劍翹,見了他們,笑道:“還在京城邊上,人多眼雜,等到了無人處,再給你解開枷鎖。你們說說話,我一刻鐘以後再來。”
于劍翹的丈夫,就是那個帶人往北方走,混淆視線的人,聽說翻案之後,他很快就回了京城,等着陪于劍翹一起去雲南。
“你受苦了。”幾個月了,再一次握着妻子的手,他忍不住眼眶濕潤。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如陳法夫妻那樣薄情寡義的有,如于劍翹夫妻這樣恩深義重、生死相随的也有。
“比料想的結果好,不是嗎?”于劍翹倒是灑脫,她早已抱着必死的心去。為了她和石燦然的姐妹情誼,為了父兄百姓,天下不是只有男人才能舍身取義。只是,看到丈夫不離不棄、為她奔走忙碌,心中高興熨帖,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郎,父母沒有看錯人、自己沒有看錯人。經過此事,他們夫妻感情更深更濃。
“姐姐大恩,不是一個謝字可以輕飄飄略過,姐姐端看今後吧。”石燦然也露出笑容,指了指旁邊的包袱,“我和姐姐同去。”
“流放豈是好玩的……”于劍翹剛要反對,她丈夫就握緊她的手,嘆道:“事到如今,再沒有什麽能把我們分開,一起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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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對,路上也能有個照應。至少我們能幫差役跑腿辦事,她們待你也能好些。”石燦然補充。
“這些日子我确實受了優待,并沒有被嚴刑拷打,傷也給治,過堂時候也不照例打一頓殺威棒,何曾聽過坐牢過堂這麽輕松的,房大人是好官,差役們也通情達理,就是外頭學子百姓,不也有為我奔走的。這世上到底好心人多,說不得是有人打點,我日子才如此松快。”
“我們可沒有打點的本事。姐姐不是也說京畿首善之地,人人皆有良心嗎?姐姐所作所為,全城傾佩,自然事事處處都有照顧,這便是大義所在。就像這兩位差役,不必我們開口,就主動行方便,都是被姐姐折服啊。”
于劍翹想了想,也覺得有道理,若是有高官貴人幫忙,為何不來市恩,定然是幫忙的太多,人人都只以為自己是舉手之勞,才在她身上彙聚成江河湖海。三人抓緊時間說了幾句話,去旁邊歇腳喝茶的差役也過來了,還牽着幾頭毛驢。
“來,來,出發了。這是咱們京城百姓送的毛驢,我們沾你光了。”女差役指着五頭健碩的毛驢,笑道:“有人送來指名給于姑娘的,說是感佩你的義行。”
于劍翹立刻左右看看,“何人?與我相識嗎?大姐怎麽不叫我,該當面致謝才是。”
“嗨,人家若是為了讓你謝,就不會悄悄找我了。你的案子鬧得這樣大,聽說國子監還有人相約要來送你,只是到底男女有別,流放也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那群書生才罷休。就是平民百姓,這些日子也悄悄打聽,盼能幫上忙呢。”
猜測得到證實,于劍翹大為感動,笑道:“京城果真是來對了。”
“走吧,到了無人處,你再騎上。”一共有五頭毛驢,女差役把自己的行禮綁在其中一頭驢子上,其餘人各騎一頭,于劍翹卻被雙手綁縛在前,繩子牽在差役手上,慢悠悠跟着驢子走。
女差役笑道:“別着急,走遠了就給她解開。這回去雲南,我還帶了好些京城的時興東西去,到時換了新式布料來,不管轉手還是自用,都大賺。”相當于免費行商了。
另一個差役接口道:“可不就是,咱們這趟身上有公文,倒免了中途的關卡盤剝。早些年雲南的料子還沒這麽便宜好用,路上的關卡也沒這麽多。”
“嗨,這不正常的。瞧瞧他們的寬幅布,以往要裁兩匹才能做一身衣裳,如今只要一匹,價錢還不變。把什麽松江、成都的布都給比下去了。再不加點兒稅,其他州府的日子可怎麽過啊。”
“大姐說的是,咱們女人能單獨押送犯人,也多虧了安國公她老人家的恩惠。”另一差役笑問;“你們帶了什麽過去,雲南熱得緊,藥油帶了不?”
石燦然趕忙接話:“帶了,帶了,多謝提醒。”
“別這麽繃着,都是苦命人,一路走一趟,都是緣分。”幾人閑聊着,慢慢消失在官道上。
春生和遲生站在城門樓子,望着他們遠去的背影。
“不去表明身份?”春生問道。
“何必?讓她們以為這是百姓自發準備的才好。經歷這麽多苦難,就讓他們對人性還抱有希望吧,這比他們對着我納頭便拜還讓我高興。”遲生戳她,“你不也是這麽想的,不然為什麽陪我站在這兒吹冷風。”
“我是看你多愁善感的,提醒你一句,眼珠子都要跟着走了。”
遲生自有道理:“我欽佩她的勇毅,卻又認為不能輕易赦免,若人人效仿,國法威嚴不存。有些事情應該讓律法解決,可我終究又良心未泯,站在她的角度,我可能更絕望、更懦弱、更無能,她已經是英雄,可我卻在英雄身上挑刺。”
“才說你多愁善感,這不又來了。”春生最見不得她這樣,“法不容赦,情有可原,如今正好。”
遲生搖頭,“阿姐,我不是單為于劍翹。我在想雲南未來要成什麽樣子。”
“如今雲南因新式布料,或者它背後的染料、紙張等等産業興盛起來,可這些不能長久,技術終究會被別人學去,我們能一直保持領先嗎?雲南到底遠離中原,又是多族混居。更難的是八山二水一分田,能養活百姓的田畝太少了。這些年,我們開辟梯田,的确多出了一些糧食,可是水土也壞了,山體垮塌就是山神發怒,遇到一次,百姓就再也不願開辟梯田。”
“糧食是最重要的,我之所以改進紡紗機、織布機,就是想要換取更多糧食。如今各省、府、州的關卡越設越多,官司打到禦前。我家說他們私設關卡、盤剝百姓,他們說我家布賤傷農,讓織戶家破人亡。說到底,不過是我家布匹沖擊之下,別家都賣不出去了,赤/裸裸的利益之争。”
“日後我還會做出更多、更精巧的物件,來彌補糧食的不足,沖突會更大。我就想,能不能有什麽辦法,解決這種沖突呢?我們終究不能脫離中原而存在。”
這個問題,不止遲生在思考,春生也考察良久。
“去年,有交趾、占城土人部族首領來使,希望與我們交易鹽糖,聽聞那裏土地肥沃、一年三熟……”
“我們可以引種良種啊!”遲生搶過話頭,她怎麽不知道有人來投,難道看信看漏了?
“我們可以出兵占下土地。”春生把未完的話說完,奇怪得看妹妹一眼,有好東西不占着,她又犯什麽毛病了。
遲生立刻問道:“首領來使是什麽時候?我怎麽不知?”
“去年啊,占婆補羅有人來使,祖母上書朝廷,詢問是否引其入朝觐見。昆明知府上書,其人不着上衣,只在腰間圍一圈布,乃未開化之蠻夷。朝廷就讓祖母自專,不必引小部族來朝。”
哎呀,吃了名字不熟悉的虧。遲生只記得占城稻,把占城換成占婆補羅她就暈了。
“話說回來,是出兵占領還是引進良種日後再說,我從于劍翹身上看到雲南發展的定位。我們把她打造成文化藝術中心怎麽樣?”
“何謂文化藝術?”
“文章、華服、歌舞、音律、醫藥……一切讓人感到美的享受。我們已經有新式布料,歌頌祖母功績的舞樂班子已經演到京城,場場座無虛席,還有我改進的樂器,我們能歌善舞的族人,木氏醫堂……這些都不必依靠糧食而存在,而且能吸引更多人留居。”
“李正見先生、于劍翹、石燦然,他們都是極好、極優秀的人舊獨才,若是平常怎麽會到雲南。游學、流放……我之所以求房大人把于劍翹流放到雲南,就是想留下她。我相信,任何人到了雲南,都想留下。我們比中原官吏更愛護百姓,風氣更開放,阻礙更少。可是人人聽說偏遠、瘴疠就害怕,所以,我們需要一個由頭、一個引子,只要去了,我就能留下他!”
遲生語速飛快,還有些地方省略太多,有些詞不達意,但春生聽懂了,很贊成。不過——
“糧食從來都是必須的,你的中心也要建在吃飽肚子上,占城、交趾的地還是要掌握在我們自己手中。”
“可我聽說那裏氣候炎熱,土人開化程度很低,宗教信仰分支繁雜,蛇蟲鼠蟻太多,我們去了,會不會水土不服……”
春生哈哈大笑,“想想你說的,是不是和中原人看我們雲南一樣。我們也只需要一個引子,你說占城稻好,那就從稻子開始吧。”
作者有話說:
依舊還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