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貪官忏悔
連春生、遲生都知道要放眼線在各處, 宦海沉浮二十年的陳法陳大人怎會掉以輕心,當“世子通情達理進宮請罪、宣德侯年邁昏聩寵妾滅妻”的流言傳來的時候,陳法就知道自己也該動作了, 不能再坐以待斃。
陳法吩咐老家人:“去把家裏的財物清點出來,除了夫人的嫁妝,有一樣算一樣都裝箱備好, 送去京兆府。還有把收在書房的窗下左抽屜的文書搬過來, 我要寫折子。”
陳法的傷還沒好, 多虧他是個胖子,肚子上的肥肉護住內髒, 沒讓利刃刺穿。可是失血過多也不是輕易能修養好的。陳法一動就要深吸一口氣, 疼得直咧嘴。
“多虧鐘老仙翁推廣金簇科, 聽聞他寫了本《金簇本草經》, 待此事了了, 要拜讀一番才行。”想着這些有的沒的,陳法從床上挪到桌邊, 翻看着他早讓人整理好的資料。
他是清泰元年, 也就是陛下登基這一年恩科的進士,正統的天子門生,當年天子在殿試上還問過他話;他在翰林院的時候, 因協助編修先帝起居注受過嘉獎;清泰八年, 因編修陛下的詩集得過格外恩賞。
陳法一樣樣翻着自己的功績,想着自己和陛下的交集,有哪些是可以寫在折子上, 喚起陛下舊情的, 哪些要寫得婉轉一些, 遮蔽掉那些不可告人的。智足以拒谏, 文足以飾非,陳法的所作所為正是這句話的最好注解。
一直寫到天黑,陳法撐不住了,沉沉睡去。第二天一早,陳法叫了管事來,問他送家資、罪證去京兆府投案的事情辦得怎麽樣了。
“老爺,夫人拉着東西,帶着姑娘回娘家了。走的時候您已經睡下,夫人也不許我們禀告啊。”管事苦着臉回答。
“趕緊把人叫回來!那是我陳家的家資,拉到崔家算什麽!”陳法氣得眼前發黑,昨天煎熬心血寫成的折子,沒有家資和證據,表态成了挑釁。
管事一個勁兒推脫,“可夫人說了,打理家業是她當家主母的責任,老總管想要攔,被夫人的陪嫁從臺階上掀下去,如今還躺着呢。”
管事也不願意觸眉頭,這麽多年老爺和夫人的關系并不好,經常吵鬧,可耐不住夫人有個好娘家啊。盡管吵架砸東西,這些年夫人還是穩穩占據上風,只生了一個女兒,也不許老爺納妾。老爺對着夫人不硬氣,他們做下人的就不敢真動手。
現在還管得了這些嗎?陳法挪到桌前,寫了一封休書丢給管事:“帶給她,若是不願意回來,本官就休了她。陳家的東西,她有命拿,怕是沒命享。”
管事手忙腳亂接住那墨跡未幹的休書,終于明白了事情的嚴重性,趕緊牽馬往崔家去。陳夫人往娘家跑是做熟了的,她連馬車都沒有卸,只等着陳法派人來接,她再施施然回去。
聽到丫鬟禀告陳家來人了,陳夫人毫不擔心,吩咐丫頭:“晾他一個時辰再領進來,不給他們點兒顏色看看,一個老賊奴都敢和我嗆聲了。”
丫鬟輕聲道:“沒求見夫人,反去求見舅老爺了。”
陳夫人嗤笑一聲,“他還長本事了,難道哥哥會站在他一邊。”陳夫人根本不往心裏去,招呼女兒先吃早飯,完了再去珍寶閣買點兒新奇首飾,陳法這回不出點血,怎麽能認識到自己的錯誤。
Advertisement
陳夫人帶着女兒早飯還沒吃完,崔老爺已經帶着陳家管事過來了。
“大哥,用早膳沒有,一起坐下吃點兒。”陳夫人笑着招呼他落座。
“不必了,給她。”崔老爺臉色陰沉,向陳家管事示意。
陳夫人不明所以接過一張紙,看到休書二字,怒不可遏,“陳法老奴,他長狗膽了,居然敢寫休書,他是忘了當年怎麽搖尾乞憐求娶我的。大哥,這些年我跟着他到處做官,沒在京城過幾天舒心日子,陳老狗這是發達了想要休棄糟糠之妻啊。大哥,你要給我做主啊。”
“陳法送了歷年你往崔家送禮的單子和你日常的花用過來,一年好幾萬兩,我都不知道你這麽能花錢!趕緊回去,把陳家的東西也帶回去,好好和妹夫說話。”崔老爺不知道每年送進崔家的銀錢居然真是陳法在任上貪污索賄而來。好吧,可能知道,但崔家以為陳法能擺平。
“不!我才不要向他低頭,大哥,你讓他來接我,他不親自來賠罪,我不回去。”陳夫人還要擺架子,從婚前到婚後,她就沒在丈夫跟前低過頭。
“我是通知你,趕緊回去,你是陳崔氏,明白嗎?”
“大哥?”陳夫人目瞪口呆,料不到崔老爺居然如此過河拆橋:“老祖宗!我要去找老祖宗評理。我哪裏對不住崔家了,我每年送給崔家的銀子……”
“舊獨閉嘴!不想死就閉嘴,想清楚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崔老爺一揮手,對下人道:“請姑奶奶回去,若是不走,綁回去。”
“舅父,舅父別生氣,母親這是病了,您別生氣,我來勸母親。”陳姑娘從驚吓中回過神來,趕緊跑上去求情。她素來聰慧,母親常在她耳邊說崔家千年世家,樹大根深,最是尊貴。既然連崔家都要避鋒芒,肯定是大事。
崔老爺看着出落得亭亭玉立,如清水芙蓉一般的外甥女,輕嘆道:“好吧,勸你母親回去,昨天拉過來的東西也帶回去,一樣別落下。”
陳姑娘唯唯應下,她不知道舅父那憐惜的眼神是什麽意思。
陳法重新修改了一遍奏折,陳夫人剛好從娘家回來。陳夫人大步流星走進來,把休書摔到陳法面前,“你什麽意思!當着娘家哥嫂的面給我難堪,陳老狗,你莫不是以為我崔家可欺。”
“行了,大舅兄送你回來還不明白?你不鬧事,我保你一命,你若再撲騰,淹死我也不管。”
“你什麽意思?”陳夫人撲騰着就要上去抓花陳法的臉,以往她也是這麽剽悍的,陳法根本不是她的對手。
卻不想,陳法輕易側身避開,反手就是一個耳光,把養尊處優的陳夫人甩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
“娘——”陳姑娘驚呼一聲撲上去,大喊:“爹爹,怎能和娘親動手?”
陳法目光冷凝,摸了摸腰間的傷,“蠢婦!險些崩裂傷口。來人,把夫人帶回正院,看住姑娘,沒有我的命令,不許放她們出來。”
陳夫人直到被人拖拽才反應過來,大聲斥責,“你們是什麽人?好大的膽子,梅姑呢,叫她來見我。陳管事呢,我要見他!”
兩個健壯仆婦一左一右架着她,陳夫人胳膊都青紫了還是掙脫不開。“夫人親信都在柴房捆着呢。我勸夫人省省力氣,不要讓我們為難。”一邊說手上配合着加重力道,陳夫人痛得驚叫,被她們拖着走。
“姑娘,是我們扶你,還是你自己走?”
仆婦的微笑在陳姑娘看來猶如張着血盆大口要吃人的怪獸,陳姑娘揉揉蹭破皮的掌心,自己站起來。往常受了這樣的傷,父親、母親都要心疼她,三天不讓她拿書拿筆的。淚水啪嗒啪嗒直往下落,陳姑娘不明白這是怎麽了。
陳法帶傷進宮,求見陛下。
可已經是下午,陛下不見外人,陳法被打發了出來,連折子都沒能留下。
第二天一早,陳法又去求見,陛下還是不見。
京兆府已經從宣德侯府三公子處着手,查到了七家勳貴、三位在京大員與湖南一案有關,若是不能見到陛下,不能親口分辨,如何能從這旋渦中脫身。陳法再也顧不上體面,直挺挺跪在垂拱殿外,自陳有罪,求陛下召見。
陛下當然不會見他,在殿外跪了兩個時辰,陳法暈了過去。
內侍進殿來報,皇帝蹙眉,“真暈了?”
“陳大人才遇刺殺,傷恐怕沒好。”內侍不着痕跡為陳法說好話。
“把人送回去。”
“那折子?”內侍還提醒皇帝呢。
“不收——算了,呈上來吧,朕倒要看看他如何狡辯。”
內侍小碎步退下,奔到昏迷的陳法身邊,輕聲道:“陳大人吶,咱家可出了大力氣。”叫了兩個品階更低的小內侍把陳法送出宮,內侍摸着袖子裏的銀票,對這份孝敬收得心安理得。
殿內,皇帝打開陳法的折子,不得不說,陳法的文章很有二甲進士水準,字字珠玑,以情動人,即便知道他有罪,看他的折子,也忍不住心軟。
“臣是農家出身,真正的一無所有,全靠宗族幫扶才有如今。旁人是寒門,祖上闊過,還有個門第,臣小時候家裏就只有一個茅草頂。所以,當臣有了功名、做了官,宗族來人求助,臣怎敢忘恩負義。”
“臣很後悔,沒有管住自己的心。當初在翰林院的時候,因為俸祿不夠養家,收人潤筆替人做墓志銘被同僚知曉,臣羞愧得三天不敢擡頭見人。後來同僚說這是常事,沒有人會追究,不該為此發愁。後來外放,地方上有冰敬炭敬,臣也不敢收,同僚說這是常例,臣才信了。”
“水至清而無魚,臣若不收那些例禮,上官以為臣邀名,下屬以為臣死板,事情都無法做。臣也注意着,開始只收例禮,後來口子一步步撕開,求人辦事來送禮、婚喪嫁娶來送禮,慢慢的臣也被他們拖下水。”
“臣當真是後悔啊。臣的妻子是千年世家崔家的女兒,一個農門小子能娶到這樣的高門貴女,臣恨不得把她當菩薩供起來。可是菩薩要塑金身,貴女要遍身羅绮,臣一個小官,如何養得起。貴女跟着陳外放為官,而不是留在京城享受繁華,臣更覺對不起她,一時心軟,沒有管住她,放任她借着臣的名義放印子錢、插手衙門斷案、收別人幹股。”
“老話說娶妻娶賢,臣不聽教誨,忘記聖人之言,枉顧君子之德,以為予取予求就能維系好夫妻關系,如今才知錯了。為官一方,不僅要管得住自己,還要管得住家人。臣誰都管不住,才有如今的下場。”
“現在想起來,當初在京城做官的日子是多麽舒适啊,上有陛下遮風擋雨,下由同僚無私幫襯,京城風氣好、監督多,護着臣按部就班升遷、踏踏實實做事。可惜臣沒有管住自己的貪念,一失足成千古恨,開始只是五兩、十兩,後來變成了千兩、萬兩。若是一開始就讓臣收千萬兩銀子,臣是不敢的,可就這樣一步步一點點鯨吞蠶食,落入圈套。”
“臣出身貧寒,八歲喪父,由母親撫養長大,既自卑又自尊。這樣的性子,讓臣從小不怕苦不怕累,一心上進。同時,從小貧窮、卑微,又讓臣對金錢、地位有了超乎尋常的渴望。這就是我無法堅守道義,淪為不恥貪腐官員的原因。如今回想,安貧樂道的日子是多麽快活,現在,悔之晚矣!”
“臣到這個年紀,已經無法再升高位,臣就想着多撈一些銀子,安排好晚年致仕後的生活。誰知……唉,臣本是貧農的兒子,求陛下把臣打回原形,下半輩子做貧農,來贖臣這一身罪孽吧!”
皇帝看了他列舉的君臣相得舊事,又看他如此深刻剖白自身,分析過往,嘆道:“還算有些羞恥心。”
這話頭不對啊,難道是要對陳法網開一面麽?
太子拿過折子看了,又遞給春生和遲生,她倆參與此案,有資格看陳法的請罪書。
“商賈引誘、同僚排擠、夫人貪婪,怎麽通篇看下來,就陳大人最無辜。裝模作樣喊兩聲悔就能抵消他的罪過了?他站在城牆上下令射殺災民的時候,也想得這樣清楚嗎?”太子對此不屑一顧,剖析得再清楚,有罪就是有罪,“他也是二甲進士出身,難道還會讓不如他的人騙了?”
遲生笑道:“殿下有所不知,那些人行賄的手段拙劣,勸服的言辭簡單,簡單得看了聽了都讓人發笑。可沒辦法,只要官員自己動了念頭,再拙劣的引誘都能撕開一個大口子。”
太子點頭,歸根到底還是自己持身不正的緣故:“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無論手段多麽高明,手法多麽隐蔽,最後總歸都會留下痕跡。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這些高官厚祿者,總以為自己才幹出衆、手段诰命,可惜……只要認真查,就一目了然。”
太子和遲生這一唱一和的,皇帝也明白他們的意思,笑道:“放心,朕還沒糊塗,這等哭訴求情的,朕豈會上當。讓房卿依律查辦就是。陳法不過蛀蟲之一,京中勳貴、官員勾結,網羅外官為打手,為其辦事斂財,這才是大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