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都有故事
和本以為陰陽相隔的親人再度碰面, 那些壓抑的情緒如同洪水沖毀堤壩,傾瀉而出。可是,只洩出一個口子, 石燦然就立刻收住。這不是一個可以肆意揮灑情緒的地方,理智,一定要理智, 一年多的死亡和流浪, 讓她把理智刻在骨頭上, 随時随刻謹記。
石燦然松開于劍翹,很快明白那些風聲是京兆府特意放出去迷惑人心的, 她也是咬鈎的人之一。
“想殺于姐姐的人還活着嗎?審出他背後的人了嗎?”于劍翹滿含希冀的問道。
房大人威嚴肅穆, 木春生眼睑低垂, 木遲生默不作聲, 大堂上只有一個都頭、四個護衛, 填不滿這空蕩蕩的公堂。石燦然跪在地上,仰頭看着這安靜的公堂, 理智進一步回籠。沒有人回答自己的問題, 是他們認為自己還不夠資格得到回答。
石燦然跪直身體,叉手拜倒,“民女石燦然請房大人, 為我父伸冤雪恥。”
“石姑娘, 說說你手裏的證據吧,有證據,案子才能查下去。”房大人聲音不急不躁, 平穩有力。
石燦然從頭上抽出一根木簪, 木簪頂部雲紋中空的地方嵌了一顆銀珠子, 這是民間常見的發簪樣式, 很多平民錢財不夠,又想戴金銀首飾,就會在木簪上鑲嵌金珠銀珠。石燦然撥動銀珠子,慢慢把木簪拆成兩段,從中空的木簪中取出一卷裹得緊緊的、細長的白娟。抖開白娟,上面寫滿了蠅頭小楷。
“倒是巧思。”房大人贊了一聲,誰會想到這樣重要的東西,石燦然居然随身攜帶呢。他們都以為存在某個特定的地方,要麽地形複雜必須有人帶領着去取,或者需要特定信物開啓不然會自毀,誰能想到就這麽簡單明了藏在身上,卻是誰都沒找到。
“雲南的新式絹布,不滲墨、不占地。也是諷刺——”石燦然嗤笑,她也沒想到最後想要藏住這份東西,居然依靠了雲南的産出。
趁着房大人看絹布的功夫,遲生笑問:“你對我們姐妹仿佛有很大的敵意啊。”
“不該嗎?姑娘高高在上,用牛乳取樂的時候,我在城外食不果腹;你在深宅享樂的時候,我在野外疲于奔命。”石燦然冷笑,“若非你們多管閑事,陳狗早就命喪黃泉,為我父親償命。”
“你們仇富?”遲生反問,“我家也曾在城外施粥,你吃到的元宵,就是我家捐助。當然,我家施恩,從不妄圖回報。我就是單純的好奇,你也是官家小姐,也曾錦衣玉食,怎麽随意遷怒,怨氣這樣大。”
“錦衣玉食?”石燦然舉起自己的手,她的拇指已經變形,那是常年推織布機造成的畸形,只有常年勞作的織女才會這樣。再想想走訪街巷時,那些人對石燦然的評價,“粗手粗腳”,若非如此,怎麽會一直無人看破這個粗苯的丫鬟身份。
于劍翹冷哼道:“石知府清廉的名聲人人皆知,可最後,受他恩惠的百姓沒有因為他往日的救濟和清廉的名聲放過他。可惜,身為他的女兒,燦然過得比平頭百姓還不如。天不亮就要開始織布,照顧祖母,洗衣做飯,打理家務。石大人是高風亮節的,他的俸祿要捐給受苦受難的百姓;石大人是清廉自持的,從來不接受富商下屬的孝敬;石大人是大公無私的,他家沒有仆人,周圍鄰裏來幫忙,被石大人看見了,還要責怪女兒不懂事、不識大體、不懂體諒。”
“所以,一個四品大員的獨女,每日過不如平民,陳狗女兒身邊的粗使丫鬟,吃的穿的都比燦然強。燦然不能抱怨,不然就是虛榮無恥、怨恨尊親;燦然還不能和任何人起沖突,不然就影響了石大人的美名。”于劍翹作為家中唯一的女兒,即便父親兄長不過是開武館的粗人,可從沒讓她受過這樣的委屈。于劍翹是頂頂看不上石明遠這樣的人,所以她刺殺陳法,卻矢口否認自己是為石明遠報仇。
“明明是他自己無能,被人當做替死鬼,他卻責怪燦然沒有照顧好祖母,令祖母驚吓而亡。真是笑話!他有本事就保全自己,別讓老母受驚吓;沒本事就好好窩着,至少護住婦孺。他倒是個聖人,直接把女兒趕出家門,成全他的道義。”
Advertisement
于劍翹握緊石燦然的手,“伯母要是活着,看見燦然受這樣的苦,心該多疼啊。”
遲生一直默默看着,聽到這一句,卻忍不住有些眼眶濕潤。石燦然的母親,恐怕恨不得從墳墓裏爬出來,和這個男人拼命,帶走自己的女兒吧。
房大人看着石燦然,也不理解石明遠的行為。遲生卻很明白,好官員不等于好父親,石明遠在公務上無可挑剔,在家庭上肯定是虧欠老母妻女的。
“那你還要為他伸冤?”春生不解問道。
“他不是個好父親,卻是個好官,他不該是這樣的下場。我能舊獨平安到京城,不也有那些昔年受他恩惠的人幫忙嗎?我想,當時父親趕我出家門,未嘗不是見情勢不對,想給我一條生路。這支簪子,在事發前就戴在我頭上,父親也給我準備了保命符。”石燦然握着那已經拆開的兩截簪子,苦笑道:“身為女兒,我的孝順就是成全他的道。”
“你倒看得開。”春生也是有過類似經歷的人,面對白昆山,春生可沒有拉他一把的閑情逸致,只恨不得他一落千丈、過得凄慘。“嚴以待人、寬以律己,你玩兒得挺溜,你爹這樣還是好爹,你用我家絹布、吃我家元宵,倒對我們怒目而視。”
于劍翹剛要反駁,拿牛乳說事兒,石燦然卻道:“木姑娘明鑒,民女并無此意,只是嫉妒而已。明明同為官宦之女,木姑娘燦若驕陽、潇灑大方,我卻只有一個燦然的名字,兩兩相較,難免自卑。”
“以退為進也沒用。牛乳用就用了,我該享受的。難道因為城外流民,我就不吃不喝了?那是聖人,不是我。于劍翹當街行兇,我路見不平,理所應當。至于你,素昧平生,你激将也好、賣慘也罷,你依舊是你,我還是我。”春生說話,就像她的武功一般,大開大合,宛如利刃。“石姑娘,搞搞清楚,把無用的感情丢掉,做事情就做事情,不要随便發散。”
石燦然一怔,突然一拜,“謹受教。”
于劍翹還想說什麽,石燦然已經按住她,不必說了。一直以來,石燦然心中總有一種英雄殉道的悲怆感,她是歷經苦難的、她是被不公平對待的、她是不計前嫌的,她永遠寬容大度……總想着我做完這件事,也就還完了生養之恩,能清清白白的去死了。雖然反複這樣安慰說服自己,那些怨恨、傷心、孤獨、無助,還是會在深夜裏冒出來,啃噬她的心。
這一刻,石燦然突然清醒過來,過去了就過去了,就像到了秋天,陽光再燦爛,那也不是夏天。不要被無用的情緒左右自己。
石燦然反握住于劍翹的手,她有性命相托的姐妹,為什麽要為不曾得到的父愛而悲鳴,匍匐着、哀泣着,為他編造借口,求他施舍一點父愛。
房大人看着幾個少女談話,心中亦是感慨萬千。這幾個小姑娘,年紀和他的女兒差不多,經歷卻是如此豐富多彩,她們的心志足夠和他這樣的成年人平等對話。
“石姑娘,這絹布上只有總數和大筆金額,具體賬目在何方呢?”房大人拿着絹布,背面還有石明遠的遺言。
“在我腦子裏。絹布上是大綱,其他賬本我背下來了,我可以默出來。”石燦然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平靜補充,“我還知道幾個李如松藏藏銀的地方,時間緊急,我沒有去查證過,但如果那些藏銀不在的話,他背後肯定還有人。他們生活奢侈世人皆知,但如何揮霍,也用不了那麽多銀子。”
“一并寫下來。”房大人示意兩個女護衛把人拉起來,送進後衙廂房。現在,基本能确定石明遠是冤枉的了,接下來,他們要查的是李如松背後的人。
宣德侯府
“世子,三公子派去化人廠打探消息的人被京兆府跟蹤去了別莊,我們怎麽辦?”一個左臉上有疤的漢子問道。
宣德侯世子坐在椅子上,怔愣不言。
“世子,世子?”
過了一會兒,宣德侯世子才道:“替我磨墨,寫請罪折子吧。”
“世子,事情又沒查道你身上,不到請罪的時候,還能……”
“不能。現在請罪,是為我沒有辦好水患赈災銀兩侵吞一案,是我辦事不力、識人不明,被家中人所蒙蔽,忠孝不能兩全情有可原。我還年輕,這件事情沒辦好,沉寂一段時間,踏實辦事。再不濟,待新帝登基,總有我的一席之地。若是等京兆府查個水落石出,到時再說就是證詞了。”
“說到底還是侯爺內帷不休。”護衛憤憤不平,現在的宣德侯世子論排行是老二,乃是繼妻所出。先前宣德侯府大公子是宣德侯尚未發跡時娶的糟糠之妻,宣德侯納了同僚的妹妹做貴妾,寵妾滅妻,逼死了原配和長子。寵妾以為自己能憑着肚子上位,結果宗族不同意,直接打落胎兒,還要處置這妾室。宣德侯當然也不幹,經過一番抗争,父母壓着宣德侯續娶,逼宣德侯保證必須有了嫡子,才能讓庶子出生。
所以,現在的侯夫人和世子,都是填坑的。
結果,宣德侯就是這樣的情種,寵妾哭訴之前失去了孩兒,如今再有三公子,宣德侯就如珠如寶的捧着,連世子之位都是到了年紀,朝廷統一批複的。若是等宣德侯上折子,不知道猴年馬月去了。
不能給心愛的人名分,不能給嬌寵的兒子爵位,宣德侯決定把大量的錢財給寵妾愛子。可是,宣德侯府不是他一個人的,侯夫人和世子怎會讓他如願。
侯夫人卧病在床,三公子腿有殘疾,就是他們相互鬥法的結果。只是,這樣還不夠。子不言父過,世子不能坐以待斃。所以,他和母親聯合,緊緊握着宣德侯府的庫房。宣德侯不過是戰場上起來的暴發戶,早年也沒把自己的私庫和府上公庫分開,等後來意識到的時候,好東西都歸到公庫去了,誰取用都要經過當家主母的同意,即便是宣德侯。
侯夫人和世子占着大義和宗族支持,宣德侯不願再被參寵妾滅妻,名聲壞一點兒沒事,但要是壞到人人皆知,就融不進所有人的圈子了。
侯夫人和世子看的緊,三公子要銀錢,就只能向外發展。銀子,這是三公子勾結上李如松的重要原因。
世子一邊寫請罪折子,一邊在心裏祈禱,“不要除爵,不要除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