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Chapter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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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會來救我的。”安東尼奧隔着鐵栅欄對奇奇說,“我會帶你一起走。”
“可是他們知道你在哪裏嗎?”奇奇問,見安東尼奧低下頭沉默,她咧開嘴露出兩顆小虎牙,笑眼盈盈地說:“我去幫你報信。”
奇奇隔着鐵栅欄握住安東尼奧遭受酷刑後血肉模糊的手,說:“真希望他們多點我幾次,我還能見到你。”
這句話深深刺痛了安東尼奧的心,他想伸手撫摸奇奇的臉,卻擔心自己髒污的手弄髒她漂亮的臉蛋,這一刻,他覺得自己是低劣的,而奇奇作為妓女卻是聖潔的。他流下懊悔的淚水,為自己過往的偏見。
“你不要哭,我會留意這邊的。如果你的朋友來救你,我會為你祝福。”
“不,你不僅要為我祝福,你還要跟我走。好嗎?”安東尼奧緊緊握住奇奇的手,不住親吻。奇奇流下驚喜的淚水,以至于忘記了自己所處的悲哀處境。她的心在剎那間就飄向了哈瓦那大學,學生們所在的神聖之地。
可當她站在大學門口的智慧女神雕像前時,她卻戰戰兢兢,局促不安。她看向自己腳上并不合腳的豔俗高跟鞋和滿是破洞的黑絲襪,這些讓男人們垂涎欲滴的衣物此刻叫她難堪,她多希望自己能有一條長一點的裙子,可她就連單獨出行機會都是鮮有的。她心驚膽顫地從妓院裏跑出來,只希望能在天黑前趕回去。
“我要找艾利希奧·門多薩同學。”
她怯生生地拉住一名男學生,聲音細若蚊蠅,可那學生卻想躲避某種傳染病似地躲開她,好像她身上帶有各式各樣的病毒。這種充滿歧視的眼神與行為或許會刺痛尋常人的心,可奇奇早已麻木,至少這些眼神不如鞭子來得痛。但她又并非毫不在意,只是泛起苦澀而羞愧的淺笑,不安地把自己的短裙向下扯了扯,掩飾自己貧瘠的大腿。
她進入大學,在棕榈樹下的林蔭道裏像無頭蒼蠅亂轉,她被那些穿着考究的學生們迷住了,尤其是那些女同學,她們穿碎花長裙,襯衫,布洛克雕花皮鞋,抱着書本,拎着精致的皮包,笑容裏帶有希望與自由的味道。
奇奇看呆了,這一切是那樣陌生而有那樣令人向往,簡直一座城市裏的兩個世界!她就像進入夢幻島的冒險者,新奇萬分,心醉神迷,可她內心深處又悲哀地意識到這一切與她毫無關系。這不是她的世界,書本,小皮鞋,素面朝天的笑容,學識,愛情,所有的所有,都與她毫無關系。
她肆意的各處詢問與直勾勾的眼神終于吸引了一名女同學的注意,當蕾梅黛絲·達薩走到她面前時,她的眼睛落在她的百慕大短褲上,她羨慕女人也可以穿這種男孩子氣的褲子。她不禁咽了口口水,癡迷地笑了起來。
“你找誰?”蕾梅黛絲警惕地再問了一句。
奇奇吓了一跳,她瑟縮地說:“我找艾利希奧·門多薩同學。”
蕾梅黛絲上上下下打量了奇奇一眼,她的目光很銳利,讓奇奇不自覺地用手指繞起衣角,上帝,此刻她又多想擦掉自己眼皮上的眼影,脫掉那令人作嘔的黑絲襪。
“你找他有什麽事?”
“我……我……你是誰?”奇奇謹記安東尼奧說的話,她只能相信兩個人,一個叫艾利希奧,一個叫蕾梅黛絲。她不覺得自己有好運氣,可當蕾梅黛絲自報家門時,她欣喜地叫了出來,就差上去擁抱她。
可她又迅速意識到自己卑劣的身份,讪讪地止住了動作,低下頭面色通紅地說:“我為安東尼奧而來,他被關在市立第九警察局的3號樓,在最頂層的第四個單間。”
蕾梅黛絲睜大了眼睛,激動地抓住奇奇的手,問:“真的?”
奇奇肯定地點頭:“真的!你看。”
她拿出一顆紐扣,上面沾有幹涸的血跡,蕾梅黛絲接過後在紐扣背後看到“努涅斯”的刻紋,這是安東尼奧的襯衫!
她喜極而泣,将奇奇擁入懷中,濃烈的香水味湧入她的鼻腔,是希望的氣息。她捧起奇奇的臉在她面頰上一吻,滿含熱淚地說:“謝謝你,謝謝你!”
奇奇在這擁抱中渾身顫抖,極度的狂喜快要讓她暈倒。在這一刻她仿佛擺脫了妓女的身份,她沒有被唾棄,她沒有被躲避,她被贈予感謝,她給人帶來了希望。這是夢!她在心裏尖叫,她真希望自己可以永遠不要醒來!
從蕾梅黛絲那裏得到消息後,艾利希奧與奇奇鄭重握手表示感謝。當他握住奇奇那細弱的骨節時,他的心被刺痛了一下。他朝女孩兒露出明媚的微笑,撫慰她身處校園禮堂的戰戰兢兢。女孩兒的手在他手心裏哆嗦,她慌亂地不敢看他。艾利希奧适時地松手,蕾梅黛絲把她擁進了懷裏。
翌日,明晃晃的正午陽光下,艾利希奧敲響了一處華麗宅院的雕花黑金大門,他擡起頭,揩拭額間的汗,望向招搖的棕榈樹,他希望這是“歡迎”的信號。
穿過滿是月季花的花圃,密林中番石榴飄香,噴泉的水柱在陽光下帶上了溫度,仿佛是滾燙的。艾利希奧在女仆的帶領下接近那幢白色的木質別墅,在寬敞的種滿鳳尾花的會客室裏見到了曼努埃爾·烏魯蒂亞法官。
“我知道你會來找我。”法官身着白色棉麻西服套裝,即使在家裏也保持優雅的風度。他五十多歲,留着巴斯德式的兩撇胡子,看起來很保守,可他在1956年審判被捕的“格拉瑪號”遠征軍成員時,在法庭上他公開批評巴蒂斯塔政權,并且宣判菲德爾等人無罪。由此他遭到了巴蒂斯塔政府的解職,流亡至紐約等地後,近期回國隐居在此。
艾利希奧不得不佩服安德烈強大的情報能力,他連曼努埃爾的住址都調查得一清二楚。
“我需要您的幫助。”艾利希奧直截了當,因為他在法官眼中看到了渴望。那是一種被需要的渴望。
“我想是的,你們需要,菲德爾也需要,而這正是我回來的原因,來吧,孩子,喝一杯冰咖啡,你熱壞了。”他慈愛地微笑,微胖的身軀讓他說話有些喘。
艾利希奧感激地接過咖啡,他以為法官會問他為什麽知道他隐居的住處,但曼努埃爾沒有問,對于很多事,年過半百的他早已心領神會。
“我們預備進行武裝劫獄,那時必須得保證警局裏沒有人,或者沒有主要領導人。”
曼努埃爾抿下一口咖啡,微笑說:“我明白。這對我來說并不難,盡管我已隐退,但在警政屆仍有些人脈。”
艾利希奧露出感激的微笑,站起身向法官鞠躬,兩人商讨了一些準備事項後,面對法官一起用晚餐的挽留,艾利希奧禮貌地謝絕了。
“因為還有同志正在遭受苦難。”艾利希奧垂下頭,說:“我沒有資格享受。”
曼努埃爾眼眸顫動,輕聲嘆氣,目送艾利希奧遠去。年月帶給他的經歷讓他在艾利希奧身上看到了一些非同常人的特質,這讓他感到贊揚的同時又莫名其妙感到恐懼。但這恐懼并非毫無來由,他注視年輕人的背影,暗藍的天色下他的身形很孤獨。
“他承受了太多,這會讓他變得殘忍,無論是對自己還是對別人。”法官在心裏默念,神色逐漸變得傷感。
此時此刻,哈瓦那新城區璀璨霓虹燈下,伊森落寞不已地游蕩在車水馬龍中,他穿着白色的薄襯衫,慵懶地敞開領口,手腕上的高級手表明晃晃地閃光,散發金錢的香氛。衣着性感的美女朝他吹口哨,他用蕭瑟的微笑回應,澆滅了對方雀躍的心情。他喜歡女人,很喜歡,可他現在需要男人,最好是個與安德烈相似的男人。
哈瓦那最不缺的就是性工作者,無論是男是女。這裏是美國同性戀的天堂,很多男同性戀會花上錢在這裏找到他們心儀的身體,伊森想自己也可以。
沒花多長時間,他在一衆看向自己的目光中敏銳地捕捉到一個羞怯卻又躍躍欲試的眼神,他在電線杆後發現一個瘦弱的身軀。是個年輕的男孩,不是西班牙裔,也不是非裔,因為他有一雙藍得透明的眼睛和雪白的皮膚。
伊森突然很喜歡,他把他摁在電線杆上,讓他撫摸自己褲子口袋裏的錢。
“看,今晚這都是你的。”
男孩兒滿臉通紅,欣喜地摟住伊森的脖子。他帶他來到他的“工作室”,是一間幹淨整潔的臨街小單間。鋪有格子床單的雙人床上方,暗綠色吊風扇的葉片呼啦作響,盥洗室裏水龍頭滴在瓷磚上,滴答滴答,就像性愛前的韻律。
男孩熟稔地跪伏在伊森的雙腿間,解開他的腰帶。他的唇腔很燙,炭火似的。柔軟的舌尖很靈活,技巧雖不高超,但賣力的認真讓他通紅的鼻尖浸出細密的汗珠,楚楚可憐。伊森仰頭躺下,發出舒爽的喟嘆。
他将手伸進那柔軟的發絲裏,閉上了眼睛。他感覺岩漿正在緩慢地流動,從血管的每一處蔓延,然後凝聚在一處,他滿意地笑了。
笑自己還可以,真的還可以。沒了安德烈,他依舊可以。
輕微的擊打聲音悄然出現,他側轉頭看到淩亂虬曲的雨痕印在玻璃窗上,下雨了嗎?當這個疑問出現在他腦海裏時,他的心髒好似被鈎子輕輕鈎了一下,幽藍的天色中,他看到秋海棠在風中搖晃,彩色鹦鹉從上振翅飛向密林,躲避突如其來的暴雨。
深沉的藍色天際,莫名熟悉而又令人感傷。思想就像森林放走鳥兒一般想要消抹他的形象,可那燈塔般的靜默卻撥開濃霧逐漸清晰,他意識到一切的躲避和消解都是徒然。因為镌刻在雨夜的他讀書的側臉,此際就浮現在了他的眼前。
突然間,他什麽都感受不到了。仿佛回到了臺風來臨時的那一晚,燈光下他的臉,他的眼睛。他自下而上地看他,趴在桌上半眯眼睛。他為他念詩,喜歡他的靜默,喜歡他的海一般的眼,喜歡他的一切。
伊森只覺得悲哀,不知不覺竟噙滿了淚。他緩緩撐起身,男孩似乎察覺到他逐漸的委頓,更加賣力,急得都快哭出來。伊森愛憐地撫摸他的頭,從男孩嘴裏撤出來。
“不,先生,我可以……”男孩淚水漣漣。
伊森微笑搖頭,俯下身說:“我知道,你很好,你真的很好,是我的問題。”
伊森起身,穿上褲子,把口袋裏所有的美金全都給了他,在男孩兒震驚的目光中,他悲傷地微笑:“因為我沒有帶傘,它們會淋濕的,不如留給你。”
他打開了公寓門,風雨瞬間灌了進來,他奔入雨中,在狂風中一路狂奔,他下定了決心,便再也不覺得痛。雨水擊打在臉上不痛,你說不愛我我也不痛,因為此際我要見你,所以什麽都不痛。
他奔跑,在閃電中奔跑,跑過哈瓦那汽車鳴笛、霓虹閃爍的新城區,跑過花盆砸落在地、尖叫聲此起彼伏的老城舊巷,他跑過揮舞巨大葉片的棕榈樹,跑過被風雨蹂躏得快要哭泣的秋海棠……
于是當他氣喘籲籲站在公寓樓下時,他突然覺得那天擊打在玻璃窗上的牽牛花藤是某種啓示,他笑了,近乎于瘋癫,他就着那些纖細的藤蔓,冒着生命危險,在狂風暴雨裏爬上了那堵斑駁的牆,爬到了三樓,爬到了安德烈那扇靠近書桌、正發出昏黃光芒的窗。
他叩響玻璃,在教授驚恐的眼神中,強行打開了窗戶,跳了進來,帶來一身的雨水和滿身纏繞的牽牛花藤,雙眼通紅,胸腔劇烈起伏,在頗有殺人的氣勢中,說出了教授一生難忘的話。
“我要和你上床。”他說,“我要和你上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