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Chapter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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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烈躺在床上,心髒跳得厲害。方才的尴尬在他這邊并不像沒心沒肺的伊森那樣簡單消退,他在床上輾轉反側,卻又擔心弄出聲響暴露了自己不安的心緒,于是努力控制自己的動作,盡量小聲一些。
他透過玻璃窗看向窗外的群星,熱帶的天空總是很低,星辰仿佛時刻準備墜落,砸向這片海洋中小得可憐的土地。他眉目間揮之不去的憂郁,就如搖曳在風中秋海棠的露滴。喟然長嘆,心裏湧上一股股難以言狀的情緒。
他做了個夢,夢到站在晨霧籠罩的碼頭上,朝霞艱難地撥開雲霧,落在他身上。像是在指引海上的漁船駛向自己,那是一艘裝滿了皚皚白雪的船,船體上寫着“回家”兩個字。他很疑惑,但無法控制登上甲板的腳步。随即他看到船下有人朝自己招手——他興奮而憂傷地笑,既像送別,又似挽留。
不知過了多久,他被一陣撞擊聲吵醒。猛地睜開眼,安德烈下床沖向客廳。可他忘記自己鎖了門,差點把門拉壞。
砰的一下門打開,似乎有什麽力量從外加持在門上,風雨迎面而來,他看到這樣一幕。
白色紗簾被狂風吹起,猛烈的雨勢洶湧而入。伊森一瘸一拐迎風朝窗戶走去,想要将兩扇玻璃窗合上。可這并不容易,他被紗簾缭繞得看不清視線,雨水擊打在他臉上,如一頭暴雨中可憐的小鹿。他根本睜不開眼,無助地伸手格擋時,窗戶便被再次破開。
安德烈沖上前去,将全身濕透的他擋在身後,一鼓作氣關上了窗。
此際是黎明,臺風經過一晚的醞釀,如期來到古巴島。棕榈樹在暗沉的天色下狂舞,牽牛花藤被風卷起,如觸手般拍打在窗戶上。秋海棠早已無力地垂下葉翼,碎花散落一地。
安德烈擦拭臉上的雨水,轉身對上了伊森的目光。他看向自己,濕漉漉的眼睛滿含少年人的天真與純情,目光糾纏,安德烈怔怔地擡起手,撫去他眼角順流而下的水漬,輕聲說:“吓壞了吧。”
伊森忘記回答,他凝視他,倚身晨間的暴風雨,将憂傷的網,撒向教授那海洋般的眼睛。不知為何,他突然覺得很委屈。可這并不在于此際發生的一切,他只是在這突如其來的柔情中,記憶起了悲痛的往昔。并不一定很久遠,或許就如昨夜裏,腿上的傷讓他感到鑽心的痛。可他無處訴說,無處宣洩自己也曾體會到的恐懼。只有眼前這個與自己毫不相關的人,救治他,收留他。
他們之間,正悄無聲息地,茫然地向彼此發出某種訊號,猶如燈塔旁湧動的海水,輕輕拍打石壁。
可安德烈突然移開目光,主動結束了一切。伊森葉讪讪低下頭,向後順了一把自己的濕發,複又嬉皮笑臉起來,癱在沙發上大咧咧地說:“教授,我餓啦!”
“冰箱裏有吃的,自己去拿。”安德烈指向廚房靠牆處的一個淡綠色,看起來年代已久的小冰箱,伊森伸長脖子張望,撅起嘴來,嘟囔說:“我腿疼,你給我拿。”
安德烈冷漠斜睨他一眼,又在他撒嬌的表情中敗下陣來,無奈嘆氣走入廚房給他拿了一份三明治和蘇打水。
伊森感激地接過,雙眼放光地啃上幾口,生菜不算新鮮,但火腿肉鹹度适中,勉強還算是份不錯的早餐。蘇打水能解膩,刺激味蕾喚起一天的舒爽。可他只見安德烈站在窗前,用幹毛巾擦拭半濕的棕發。
“您不用早餐麽?”伊森含糊不清地說。
安德烈搖頭,說:“一會兒再用。”
伊森聳肩,一口幹掉了所有的蘇打水,然後又說:“教授,把毛巾給我擦擦水吧。”
安德烈轉頭,說:“好,我給你拿一條。”
“不。”伊森笑得純真無害,“就用您手上這條。”
“這條我已經用過……”
“沒關系!”
伊森幹脆站了起來,跌跌撞撞地走到教授面前,從他手裏拽過毛巾,攤開,整個往自己臉上一蒙,然後揉搓起來,邊搓還邊嗅聞,好似不知餍足。
安德烈不由得皺眉,幹脆轉過了身。
伊森止住動作,從指縫中偷瞥安德烈。目光落在他纖細白皙的脖頸,黎明清冷的光均勻鋪灑在他的皮膚上,泛起茉莉花般的冷白色。視線向下,透光的淡米色亞麻睡衣下,被光勾勒出提琴般優雅的腰線,他立定于此,仿若薄霧中的鐘樓。
他不屬于這裏,伊森看得出來。
他走上前去,站在安德烈身邊,望向窗外的狂風暴雨,說:“你怎麽什麽都不問我?”
安德烈淡淡瞥向他,勾起唇角:“你想說便說。”
“你不懷疑我?”
“懷疑你什麽呢?”
安德烈眯起眼睛,觀察伊森的反應。而伊森瞬間反應過來,笑嘻嘻地說:“是啊!我有什麽可懷疑的,反正我就是和巴蒂斯塔有仇,要加入艾利希奧他們。他們為什麽能接受你,卻不接受我?”
教授微笑說:“你又是從哪裏看出來,我加入他們了呢?”
伊森松肩,一副無所謂的表情,是與非他們彼此心知肚明。可他的确沒有證據,這一切都是他的觀察所得,而他的觀察讓他基本可以确信兩件事:安德烈和他們是一夥兒的;他不是美國人。
但伊森并不想操之過急,他自有打算。不過,讓他意外的是,安德烈仍舊沒有趕他走的意思。他不趕他走,他便不會走。這樣的好機會可不多,伊森內心暗笑,心想這人的防備心還真差。
窗外雨勢依舊洶湧,臺風過境需要整整兩天,大學停課,伊森百無聊賴地躺在沙發上啃甘蔗,他家裏什麽吃的都沒有,要不是安德烈家中儲備充足,他又得餓肚子。
教授坐在靠窗的書桌前閱讀,仿佛那裏是他的聖地,臺燈傾灑聖輝,他俯身于世間人類文明的瑰寶下,在知識的海洋裏沉溺,猶如虔誠的聖徒。
他很喜歡讀書,一看都是一整天。
伊森啐出一口甘蔗渣,掙紮起身端詳自己的傷口,用手指摳摸微滲血的繃帶,心裏隐現暧昧的喜悅,疼痛襲來複又懊惱地暗罵黑手黨。他是耐不住寂寞的性格,總想找點樂子,但在安德烈這邊他得掌握好度。他看了眼挂在牆上的老式石英鐘,不錯,他已經安靜了兩個小時,現下可以去打擾他了。
他走到安德烈身旁,問:“你在看什麽?”
安德烈也不回答,只是合上書本,燙金封面上寫着《聶魯達詩集》。這位西班牙語詩人很會寫情詩,伊森聽說過,他突然來了興趣,俯身湊上前問:“能給我看看嗎?”
安德烈擡眼瞥他,說:“我不覺得你是會喜歡讀詩的人。”
伊森露出傻氣爽朗的笑容,說:“這是你對我的誤解,我還是很喜歡讀詩的,艾米麗·狄金森的詩你讀過嗎?”
他邊說邊從教授手裏搶過詩集,随便翻了幾頁就開始大聲朗誦起來,仿佛演繹莎翁的戲劇。
*“我喜歡你沉默的時候,因為你仿佛不在,*
*你遠遠地聽我說話,而我的聲音觸不到你。*
*你的眼睛好像已經飛走,*
*好像一個吻已經封住了你的嘴巴。*
由于萬物都充滿我的靈魂,
你從萬物中浮現,滿是我的靈魂。
夢中蝴蝶,你就像我的靈魂,
你就像“憂郁”這個詞。
我喜歡你沉默的時候,你仿佛在遙遠的地方
你仿佛在哀嘆,一只喁喁私語的蝴蝶。
你遠遠地聽我說話,而我的聲音夠不着你:
讓我跟着你的靜默一起沉默。
讓我和你交談,用你的靜默——
明亮如一盞燈,簡單如一只戒指。
你仿佛是夜,默不作聲,滿布繁星。
你的靜默是星子的靜默,如此遙遠而單純。
我喜歡你沉默的時候,因為你仿佛不在,
遙遠而令人心痛,仿佛你已經死去。
那時,一個詞,一個微笑就夠了,
*而我感到歡喜,歡喜那并不是真的。”*
伊森朗誦得很動情,他起初大大咧咧,戲弄成分濃厚。可逐漸的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後的塵埃落定之音,都帶上了顫抖的抗拒,仿佛是在抗拒某種隐而未現的将來,又或是必定會如期揭露的事實。詩句中仿佛蘊含某種恰到好處的情意,每句都有所對應,這讓他無端感到恐懼。
有什麽東西罕見地鑽進他的心裏,把他沉在深處的泥淖攪得一團渾,原本清澈的湖水湧起渾濁的漩渦。他突然有些發暈,怔怔放合上詩集,看向那雙凝視自己的藍色眼睛。
要過很久的時間,伊森才會向安德烈坦白,此際念出這首詩,實在是巧合中的巧合。他沒有借此表白,他也沒有在這個時間點愛上他。他依舊是另有目的地在靠近他,他不懷好意。
可是現下,窗外暗藍色的狂風暴雨中,柔和暧昧的燈光中,在這雙海洋般藍色的眼睛中——他突然生出一股“讓他覺得自己在愛他”的想法也是好的,不管帶有什麽目的,就讓他這樣以為。
只是,他需要更長的時間才能意識到,能夠生出這種想法,則說明他早已先動心。
他還太年輕,擁有過很多露水情人,卻從未擁有過愛情,于是當愛情降臨,他懵懂猶如三歲孩童,看不明,摸不清。
“念完了?”安德烈的聲音飄來,揭開他神思的帷幕。伊森悻悻然地放下詩集,說:“念完了。”
伊森敏銳地注意到教授的臉頰泛起了緋色,盡管有橙黃的燈光掩映,可他看得出來。但更令他着惱的是,自己的臉也燙得灼人。他突然感到不知所措。
啪!安德烈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扔在他面前。
“你要實在覺得無聊,也可以讀會書。”
安德烈把自己的椅子往旁邊挪了挪,給伊森讓出點位置,好似一種邀請。他并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雖然他留下伊森在家也另有目的,可突然發出此類邀約,讓他也倍感惶惑。
是為了讓他安分一些,安德烈暗暗告訴自己,免得這個小流氓總是做些令人尴尬不已的事情。他年紀大了,得保持平穩的心緒。可是心髒卻未免太過肆意,它跳得厲害,仿佛有什麽在那詩句中,呼之欲出。
他以靜默與克制來面對一切。而伊森,則拿起那本書,挑了挑眉毛,順服地坐在安德烈身邊。
《佩德羅·巴拉莫》——前兩年出版的新書,來自于墨西哥作家胡安·魯爾福,伊森随便翻開閱讀了幾段,被裏面陰魂不散的死人和瘋癫的活人以及繞來繞去不斷變換的人稱弄得糊裏糊塗,不久後就哈欠連天,幹脆趴在桌上打起了瞌睡。
雨天是最适合睡覺的,向來如此。伊森迷朦着雙眼,自下而上地将安德烈映在瞳孔深處。教授很沉默,話總是很少。他的肉體在此處,心卻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他沉靜的面容下隐藏幽靜的秘密森林,長滿思念的藤蔓。
伊森能感受到,他的心前所未有的敏感,就如雷達,小心翼翼地捕捉關于他的一切。他突然記起第一堂課他講的“自由意志”以及“決定論”,他今天念起這首詩,是否是偶然呢?可斯賓諾莎說,人們稱之為偶然的事情,只是沒有弄清其中原委的能力罷了。
那麽,或許是必然的,在他來到哈瓦那,在他來到他身邊,在他拿走他手上的詩集,一切都冥冥之中注定。他是注定要念這首詩的。他意識到了,他相對“自由”了,半夢半醒中,他也……承認了。
睡意侵襲,他卻遲遲不肯徹底閉上眼睛。
“我喜歡你沉默的時候。”
他心裏飄來詩句,仿佛無論如何都無法抹去。
是的,我喜歡你沉默的時候,我喜歡你的沉默,我喜歡沉默。
我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