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Chapter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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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安德烈的目光在他身上輕飄飄地就掠過了,吝啬得不肯給予他多餘的一秒。伊森讪讪地低下了頭,露出一副十分窘迫難安的模樣,以至于雙頰都勃然燒紅。可在黑板上寫下“自由意志”一串大字的安德烈卻一眼就發現了這不過是他的表演。
他絲毫不覺得愧疚和尴尬,相反,他覺得很有意思。
是的,很有意思。伊森想,昨天被自己撞傷的人今天是自己的老師,他沒記錯的話,他昨天是為了保護一個黑人小孩。簡直虛僞至極,伊森在心裏把安德烈啐了一遍,然後眨巴起濕潤的小鹿眼睛,可憐兮兮地看向安德烈。
但教授沒有理他。
安德烈目光掃視了一圈大教室,大多都是熟悉的面孔,身着府綢襯衫的艾利希奧坐在側邊靠牆的角落,目光炯炯,顯然期待已久。在他身邊則坐着安東尼奧·努涅斯——他忠實的追随者,黑頭發黑眼睛,像暗夜裏的精靈。
他也是大學生聯合會的高級幹部之一,盡管稚嫩,但很有熱情。
安德烈朝大家和煦地微笑,說:“今天我們讨論的主題是,‘自由意志’。”
“人是否具有自由意志,請大家自由地發表看法。”
安德烈雙手撐在講臺上,微微俯身露出期待的表情。他一是想聽聽學生的見解,二則是後背的疼痛實在不允許他說過多的話。仿佛看到教授正在冒冷汗,艾利希奧疑惑地皺起關心的眉頭。
可不是所有人都這麽好心,伊森一眼就看出眼前的教授正在遭受疼痛的折磨,他先前還佩服這個人還能堅持來上課,現下卻升起了耍弄一番的頑劣念頭。于是他舉起了手,還招搖地晃了兩下。
安德烈做了個“請”的手勢。
“我認為人當然有自由意志,不過嘛,看程度,有的人覺得自己有完全的自由意志,那不過是說大話啦……”
伊森大咧咧地談論着,西班牙語在他嘴裏像是燒紅的碳,燙嘴似的。在他身後突然傳來低聲的輕笑,帶有嘲笑意味。
他是天才,但是是情報以及射擊搏鬥方面的天才。他沒上過哲學課,他其實對哲學一竅不通,但他就想吸引安德烈的注意。
安德烈沉靜注視他,說:“當我們談到自由意志時,就不可避免地要談到決定論。這位同學,你叫?”
“我叫伊森·洛爾。”
“嗯,好的,伊森。你能說說你在決定論上的看法嗎?”
決定論伊森也并非完全沒聽說過,但他不懂專業詞彙,對其流派也不甚了解,他突然有點後悔站起來。因為後面的嘲笑聲音越來越大,甚至明目張膽起來。他羞紅了臉,但教授依然寧定地望着他。
這眼神裏沒有鼓勵也沒有蔑視,更無期待。伊森感覺到冷落,哼了一聲,說:“總之,人不能完全自己做主的。但要我說,人的自由意識還是挺強的,比如我現在想站起來回答問題,我就站起來了,我現在想閉口不言,那麽我就坐下來沉默。”
話語剛落,仿佛為了進行證明,伊森唰的一下坐下身。他臉上依舊自信微笑,的确閉上了嘴巴,但在內心裏湧出來一股股懊惱叫他恨不得掏出槍把剛才在身後嘲笑自己的人給斃了,這種情緒隐現在那雙灰棕色眼睛裏,又被安德烈敏銳地捕捉到。
教授卻根本不在意他,目光掃過人群,問:“還有同學要發表嗎?”
艾利希奧站了起來,他先是朝安德烈點頭致意,表現出充分的禮貌與尊敬,然後開始說:“我認為人是有絕對的自由意志的,這雖然聽起來充滿驕傲與自大,但人是具有主觀能動性的,是它驅使我們做出選擇,而我們的選擇則成就了我們,定義了我們。”
安德烈贊許地點頭,繼而聽了另外幾名同學的看法,然後開始他對決定論的講解。他深吸一口氣,強忍疼痛,拿起了粉筆開始板書。
“說到決定論,不可避免就要弄清楚決定論的三個流派,或者說,三個方向,分別是強決定論,弱決定論和自由意志論。”
“強決定論認為人的意志都是有原因的,無論想什麽做什麽,都是被某種因素所驅動,萬物都是被決定好的,自由意志不存在。其代表人物是費爾巴哈,這一論點基于牛頓的經典力學。”
“而弱決定論,則承認世界上的萬物都是有原因的,決定論并無問題,但決定論并不能消解人的自由意志,只要人執行了自己的意志,并且認識到了自己的不自由,那麽他在某種程度上就是自由的,其代表人物是斯賓諾莎。”
“而自由意志論則否認了決定論,他們強調人類意志的徹底自由性,所有的一切只在于選擇。代表人物則是薩特。量子力學可支持這一點。”
大家聽得很認真,伊森卻懶散地撐着頭,興致缺乏的模樣。
“費爾巴哈是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因果論的堅實擁趸,他認為萬事萬物都嚴格遵守一種必然性,而偶然不過是一種沒有探究到真相的托詞,人的自由意志只是人類可悲的幻覺罷了。在這裏,我們需要深入了解偶然和必然之間的關系。”
聽安德烈講到這裏,伊森突然冷笑一聲,不由得想起自己和他的奇妙相遇。是偶然呢?還是必然?
“而斯賓諾莎則說過,‘人們相信他們是自由的,是因為他們了解自己的意志和欲望,卻忽略了背後的原因。’斯賓諾莎認為,意志只是思想的一個樣式,是對事物做出肯定和否定的一種能力,但并無能力決定任何事物的變化。他把人的生命比喻成抛在空中後自由落體的石頭,說這就是所謂的‘自由意志’。”
“飛翔的石頭以為自己有自由意志,卻沒意識到它的運動軌跡完全取決于重力,阻力以及被抛出時的狀态。它自己什麽都決定不了,可當那塊石頭認識到了自己的不自由,那麽便是一種自由。這并不是選擇性的自由,而是對必然性認識的自由。”
有道理,伊森心想,但他想睡覺。他從來沒覺得哲學課有這麽無趣過。可他身邊的人卻聽得津津有味,老實說,除了這個什麽蘭茲教授的臉還有得一看,他講得再好他也懶得聽。但他也并非全無收獲,他可調查過那個艾利希奧。
這個極端左翼分子對蘭茲教授的崇敬完全不加掩飾,到底還是個天真的大學生,伊森內心嘲笑,這種神情把蘭茲教授的立場暴露得徹徹底底。他也是反巴蒂斯塔的,說不準……說不準……
伊森恍然大悟地挑起眉毛,突然感概起自己的好運氣來。
安德烈則還在滔滔不絕地講述,這時他說到了自由意志論。
“自由意志論的代表人物是薩特,他認為人是自由的,并且是絕對自由。人可以做自己任何想做的選擇,他強調選擇的價值,認為事先定義一個人是不對的,因為人的意志是獨一無二的。一個人能成為什麽樣的人,完全取決于他想成為什麽樣的人,他鼓勵人發動主觀能動性,不被完結環境所束縛,不被偏見所定義,用獨立的思想去創造不一樣的未來,用自己的存在定義自己的本質……”
說到這裏,課堂裏頓時哄鬧了起來,大家歡呼着說“對!”“好極了!”
尤其是艾利希奧旁邊的那個年輕人——安東尼奧,站起來揮舞拳頭,大聲喊道:“我們要用自己的思想去創造不一樣的未來!”
伊森露出嘲諷的笑容,撐頭哂笑這群狂妄的年輕人。艾利希奧被圍在中間漲紅了臉,正在發表什麽群情激憤的演講,他很有主見,很有感召力。然而他在對上伊森的目光時神色頓時冷漠下來,如墜冰窟,他瞬間意識到這個新生和他們不是一路人。
這很危險。
伊森撇了撇嘴,收斂譏諷神色,轉頭看向坐在講臺上些微喘氣的安德烈。他咧開嘴笑,就像邁阿密海灘上的陽光,溫暖而無害。此時他離他最近,也就他們倆最安靜。
安德烈擡眼看了一眼他,沒有說話。伊森從懷裏掏出手帕湊上前去遞給安德烈。
“教授,您看起來臉色慘白,這是您的自由意志嗎?”
“不,我想不是。”
“噢!”伊森佯裝驚訝,“那麽說您不是自由意志論那一派咯?難道一切都事出有因?”
伊森笑容燦爛,彎起月牙似的漂亮眼睛,将安德烈映在了瞳孔裏,似乎要将他鎖住。
“你指哪件事呢?”
安德烈沒有接手帕,只是禮貌微笑,目光又輕飄飄掃過,根本不等伊森回答。
出于何種根本原因,安德烈要在很久之後才弄得清楚。但此時此刻,一向待人友好的安德烈本能地就對伊森有抵觸情緒,盡管他知道如今這世頭人都或多或少會有僞裝,就比如自己僞裝成哲學教授潛伏在大學裏傳播思想,但這個美國男孩的僞裝卻令人厭惡,或許是他帶上了太過濃厚的表演痕跡。
好不容易挨到下課,安德烈徑直朝校醫院走去。艾利希奧被纏得脫不了身,只能目送他離開。而伊森卻不同,他十分自然地就跟上。
“我還有很多問題想要請教您呢。”伊森擔憂地問:“您的背還在疼嗎?”
“是的,還在疼。”安德烈聲音冷峻,帶上些微不耐,可伊森卻根本沒有接招,他向來臉皮厚得可怕。
“是我的責任,教授,我不該在海濱大道飙車,我向您道歉。”
安德烈瞥了眼他,伊森又表演起了拙劣的演技,他誠惶誠恐地低着頭,長如羽翼的睫毛垂落,哀傷得仿佛在乞求教授的發落和赦免,就差掉下幾滴眼淚。
安德烈索性不看他,只是點點頭,說:“請給我一點個人時間,你的問題下次課堂我會為你解答。”
“謝謝您,教授。”
伊森瞬間歡欣起來,也不再糾纏。他懂得見好就收,在華盛頓的那幾年不是白待的。
他打了個哈欠,目送安德烈離去。他覺得自己走運極了,不過,他懊惱地抓了抓自己的頭發。這真是偶然麽?
他蹲在路邊石榴樹陰涼下孩子氣地撐起腦袋,望向湛湛晴空,擰起眉頭思考起來。
是他的線人給他的線索,他來到哈瓦那大學,哲學傳播思想于是他來到哲學課堂,哲學課堂遇見教授安德烈,安德烈有可能是蘇聯人也有可能不是……推理到這裏還挺正常,可聯系到昨天的車禍呢?是什麽将這兩件事冥冥之中聯系到了一起?這其中有他的“自由意志”嗎?
想着想着,伊森倏地反應過來,恨恨跺了跺腳。他着了那個什麽鬼教授的道兒了,想這麽多幹什麽,眼下要做的不是弄清楚他的身份嗎?
伊森傻笑幾聲,背起書包朝校門口走去,在他身後的石榴樹叢中,竄出一道機敏的身影,悄然跟在了他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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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以上哲學觀點是筆者根據相關哲學家理論以及哲學書籍進行的大致概括與闡述,因本身非哲學專業,只是興趣愛好,若有專業性錯誤,敬請指正。
費爾巴哈:德國哲學家,師從黑格爾,主張機械論和形而上唯物主義。
斯賓諾莎:荷蘭猶太哲學家,近代西方哲學的三大理性主義者之一,與笛卡爾和萊布尼茨齊名。因提出“自然即神的化身”而遭到教會的驅逐。(是我非常喜歡的一位哲學家)
薩特:法國哲學家,存在主義哲學的代表人物。就是寫《第二性》的波芙娃的靈魂伴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