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Chapter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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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初時當局也曾宣稱菲德爾等人已經覆滅,然而謊言被不斷死亡的政府軍不攻自破。後來安德烈曾暗中幫扶726運動城市組織在聖地亞哥建立武器庫送往馬埃斯特臘山區。
他和拉美的共産國際有密切聯系,同時和古巴的人民社會黨交往深切,這些擁有堅定信念的共産主義者對他這個克格勃十分擁趸,或許是因為他帶來了更深刻的思想。
總之,在安德烈沉靜清秀的外表下,他是一位運籌帷幄的資深高級間諜,情報網遍布整個古巴,甚至拉丁美洲和南美洲。塞莉娅和艾利希奧猶記得第一次見到他時,那是1955年,他剛滿30歲,說話謙遜禮貌,眼睫總是微微下垂,顯露出一種垂憐般的神情,話語輕飄飄地從兩片薄唇裏飛出來,思想的重量卻讓所有人吃驚到呼吸不過來。
他打破了他們對俄國人一向固有的粗魯偏見,為此這些善良的熱帶年輕人還自我檢讨了好久。
當時他的作戰水平就已經高得令人吃驚,據說他在戰争時期就已是一名諜報人員,潛伏在德法地區。此際本來應該奮戰在冷戰前線的柏林,卻被派到遙遠的拉丁美洲長期駐紮。曾在蘇聯游學過的塞莉娅想,這不啻于一種“流放”。
“沒問題。”安德烈輕聲說,眼睫又下垂,在眼睑處投下神秘的陰影,“我會弄來的。”
塞莉娅欣喜地吻安德烈的手,略含愧疚地說:“我們都被警察嚴密監視着,只能拜托教授您了。”
“我明白。”
安德烈點頭,擡起眼來,笑容裏的誠摯可以打消人一切疑慮。塞莉娅迎向那雙藍色的眼睛,雙頰便悄然燒紅,就像紅蝴蝶。
她喜歡這個清雅的哲學教授,這不是秘密。她愛他,正如所有人愛他一樣,是把他擁上神壇的那種愛,但不同的是,她對他又滿懷母性的憐憫與柔情。她比他小兩歲,與一般豐腴的拉丁美洲女人不一樣,她精瘦高挑,有鋒銳的線條感,皮膚偏白,精巧的鼻頭讓她看起來很精明,簡而言之,她長着副“知識分子”的面相。
塞莉娅充滿激情與理想,具有令人驚嘆的頑強毅力與聰慧頭腦。她認為安德烈也應該愛她,即使不愛她的肉體,也應該愛她無以倫比的靈魂。他們有共同的理想和目标,他們走的是一條偉大的道路。
艾利希奧站在一旁把一切都看在眼裏,他很明白安德烈對于反獨裁政府組織意味着什麽,不,對古巴人民來說意味着什麽。畢竟他來的另一個目的是傳播思想——偉大的馬克思列寧主義。艾利希奧經常會去聽他講課,當然,在哈瓦那大學裏是不被允許講馬列主義的,不僅大學裏不允許,就連類似書籍都是犯法的。
安德烈經常講古典自由主義,從亞當·斯密講述到洛克,再到就近的諾奇克。另外還有存在主義,艾利希奧很喜歡,無論是克爾凱郭爾還是海德格爾,甚至法國的那對聲名鵲起的新興“鴛鴦”薩特和波芙娃,這讓他覺得一切都是有意義的。
而私下裏,在安德烈位于校園附近的一居室的公寓裏,他會親自教授馬列主義,為大學生聯合會的高級幹部講述“聰明人”該知道的一切。說到這裏,重點在于,艾利希奧經常出入安德烈的家,據他觀察,那裏可不存在任何女人的痕跡。
他是獨居者,人群中的離群者。艾利希奧喜歡教授的這一點,因為足夠不同。
可那又意味着,自己或許在教授眼裏和別人如出一轍,盡管私下他倆交往甚切,但若沒有共同目标和理想,安德烈或許也不會接近他艾利希奧。可年輕的領袖并不在意所謂的“假如”,目前來看,他與他的距離是最近的。那麽他就很滿意。
後來他們在這間加勒比裝修風格的公寓裏交談了許久,敲定了接下來關于學生組織以及726運動的相關事宜。福斯蒂諾逐漸扔掉了拘謹,敢于直視安德烈的眼睛,甚至會接上他的幾句話。安德烈對這個古巴小夥兒很友善,在聊天中很照顧他,這讓福斯蒂諾感到受寵若驚。
而他又敏銳地發現,艾利希奧,那個冷峻漂亮的大學生,瞟向自己時帶有微不可察的卻好似又是故意只傳達給他看的,清晰卻又模糊的蔑視,或者說,敵意。
他額間不斷出汗,笑容開始變得勉強。塞莉娅說他該是患了熱病。
“坐火車來的,穿過香蕉園時被蚊子叮了,那蚊子毒得很。”
塞莉娅心疼地幫福斯蒂諾擦汗,還撩起他的衣袖展示那被毒蚊子叮咬出來的紅腫。好似炫耀榮譽,女同志欣慰地微笑,轉身去卧室裏拿了一瓶花露水。
蓋子打開的剎那,柑橘調的香氣兇猛地湧進鼻腔,這種“Florida Water”帶有刺鼻的酒精味,對驅趕蚊蟲有很好的效果。
安德烈端起骨瓷杯喝了口馬黛茶,甜絲絲的味道在口腔蔓延。他溫柔注視塞莉娅悉心照顧福斯蒂諾,小夥兒棕色的臉頰上透出旋渦般的紅暈。安德烈低頭輕笑,然後站起身,說:“好了,我們該走了。”
艾利希奧走上前去和塞莉娅擁抱吻別,又和福斯蒂諾禮貌性地握手,無聲跟上教授的腳步。他們走至門口,安德烈回首看向塞莉娅。
“您還能在這裏待幾天?”
塞莉娅低頭沉思:“五天,不能再多了。”
“嗯。再見,桑切斯同志。”
安德烈點頭,他明白自己必須得在五天內搞定無線電的事。
他和艾利希奧在大教堂廣場的車站分別,艾利希奧依依不舍地注視安德烈朝教堂方向走去的瘦削身影,然後跳上了一輛緩慢行駛的公交車。年輕的學生領袖得趕回學校告訴大家菲德爾還活着這個好消息。
日影西斜,教堂在橘黃色的暮色下溫柔垂目。氣溫稍微涼爽了些,海風的鹹澀越發明顯起來。安德烈擦拭額頭上不斷滲出的汗漬,遙望公路兩旁的破敗商鋪。他想找一處無人的電話亭聯系他的線人,可前幾天的一場暴雨摧毀了哈瓦那的部分公共通訊線路。許多電線樁被連根拔起,扯起的電纜讓地面皲裂出可怖的傷疤。
他來到一家黑洞洞的店鋪,敲了敲玻璃櫃臺上的紅色電話,朝黑暗裏坐着的肥胖女人問:“能用嗎?”
女人無聲地搖頭,眼皮耷拉着,安德烈注意到她懷裏抱着個吃奶的孩子。汗津津的黝黑小臉蛋兒拼命咂着那方口袋似的幹癟乳房。
他讪讪移開目光,朝海岸線方向走去。
那邊都是高級度假酒店,電話興許都能用。抱着這樣的想法,他順着公路走在黃玫瑰般的夕陽下,老城區的建築在暮色下泛着夢幻的光,柔和得想要将他吸入似的,不知從哪條巷子裏竄出來幾名光腳的非裔孩子,朝他伸出瘦弱嶙峋手。
“行行好吧先生!行行好!”
很快安德烈就被五六名孩子圍在了中間,他掏出錢包想要抽出幾張零錢給他們——他向來這樣好心,或許又因為那是克格勃的經費而不是他的錢,所以他對施舍這一行為是很樂意的。可今日實在不湊巧,錢包裏居然都是大額紙幣,若都給了他可就口袋空空了。
他就猶豫了剎那,一只小手就抓住了他的錢包。
“嘿!”
安德烈嗔怒地在那只黑黢黢的小手上一拍,孩子們頓時驚叫起來。
“美國佬打人啦!”
這麽一叫,幾名孩子就開始哭哭啼啼起來,一只手擦眼淚,一只手卻沒忘了伸在安德烈面前,還打着能讨點好處的主意。教授望着這些瘦弱的孩子無奈搖頭,這種把戲窮人玩得爐火純青,按道理他應該生氣,可他心裏卻在想要不要去兌換零錢。
因為他們不可能想出更好的辦法了,知識與教育的缺乏只能讓他們做出這樣偷奸耍滑的勾當。可他們還算只玩無傷大雅的小把戲,更多的卻已經走上違法犯罪的道路。學校,安德烈想,古巴應該遍地都是學校,讓孩子們都能接受教育。這是很重要的,他得把這個信念記在心裏,傳達給他的革命同志們。
安德烈朝他們和藹可親地微笑,哭泣的孩子們霎時愣住,換了以往或許會挨上幾巴掌,畢竟美國人打人不犯法。可這個人卻對他們笑,還說要去兌換零錢。孩子們面面相觑,裝哭都裝不出來了。
安德烈張望一番,不遠處就是海岸線,到處都是酒吧和香煙鋪,他對孩子們說“跟我來”,于是加快腳步朝海岸線走去。孩子們就像遇見了上帝一樣把他簇擁在中間歡呼,在胸前拼命劃十字。或許這個藍眼睛的真是天使也不一定,他方才是從教堂方向走來的。
于是就有了這樣一副場景——
一個高挑英俊的白人男性被五六個七八歲的黑人小孩兒圍在中間,從高地橙黃的西班牙建築群小巷中快步而下,他和孩子們的臉上都挂着如出一轍的歡快笑容,在漸趨紫紅交織的天色下朝馬拉貢海濱大道走來。
海風吹起男人的棕發和米白色的亞麻襯衫,彎起來的藍色眼睛映照玫瑰紅的晚霞,潔白面龐清澈不染一絲瑕疵,他和孩子們親切交談與歡笑,仿若是老相識。孩子們雀躍在他身邊,或許早就忘了方才還想訛他一筆的事情。
“看,是香煙鋪!那裏或許有賣糖果的,你們要吃糖果嗎?”
“要的!要的!先生!您是天使!”
安德烈孩子氣地挑眉,他喜歡孩子,因為孩子擁有世界上最純真的心,所有的污穢都是成年人傳染給他們的,就像流感病毒。教授揉了揉其中一名孩子的頭,轉身朝香煙鋪走去。他買了一包香煙和幾包口香糖,猶豫了一下,他還買了幾罐可口可樂。
孩子們簡直覺得走了大運,當安德烈轉身把可樂和糖果遞給他們時,兜裏的手帕落了出來被海風卷走,一個好心的孩子立即慌慌張張地幫他去撿。
多麽調皮的海風,手帕瞬間被卷到了公路中間,孩子眼睛就只有那方手帕全然忘記自己的行為有多麽危險。一輛飛速駛來的老爺車急速扭轉方向盤,輪胎在地上發出難耐的吱呀聲響,拖出一道焦黑的痕跡,轟的一聲撞在海濱大道的石欄上,爆出團團煙霧以及忿忿的怒罵聲。
孩子被吓壞了,這還沒完,掉落的輪胎徑直朝他滾來,安德烈快速沖上前去把他護在懷裏,自己卻躲避不及硬生生地扛下了輪胎的撞擊。他悶哼一聲,整個人仿佛要被擊碎,眼淚都差點蹦出來。
“先生!先生!”孩子們圍了上來,倒吸一口冷氣,“您流血了!”
安德烈咬牙問懷中的孩子:“沒事嗎?”
“沒事,可您在流血。”
孩子黑黝黝的臉上肌肉在抽動,顯然被面前男人的舉動驚呆了。
安德烈這才感受到背後傳來的辛辣,他摸了一把,手上滿是熱乎乎的新鮮血液。陣陣尖銳的疼痛瞬間攫住了他,他根本站不起來。就在這時,身後的罵罵咧咧逐漸接近,也逐漸微弱,繼而轉變為驚詫的擔憂。
“您……您還好嗎?”
安德烈回頭,看到墨西哥灣和霞光組成的背景中,站着一位俊朗的年輕人,因為驚吓而臉色發白,嗫嚅的嘴唇和微顫的身體容不得人質疑這詢問裏的真摯與關切,可那雙灰棕色眼睛裏隐現的狡狯和輕蔑卻暴露了他隐藏的真實情緒,那就是——
他根本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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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古巴人民社會黨即指“古巴共/産/黨”,建立于1952年,後改名為人民社會黨。馬埃斯特臘山區靠近東部城市聖地亞哥,而哈瓦那城市在西邊。古巴的非裔當初是被西班牙殖民者運過來當奴隸的,所以古巴人窮苦人民大多都是非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