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上卷】Chapter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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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後,當那扇門被推開時,安德烈将會記起艾利希奧·門多薩穿過哈瓦那大學瑪格納禮堂怒氣沖沖地朝自己走來時的遙遠下午,烈日炎炎下這個棕色鬈發的年輕人雙眼通紅,仿佛被石榴汁浸潤,緊抿住的嘴唇因為驚懼擠壓得蒼白,芬芳的柑橘樹掠過年輕人的肩頭,油綠的葉片上跳躍出拉丁美洲獨特的濃郁陽光。
禮堂後的花園裏,安德烈放下手中燙金封面的《何塞·馬蒂詩集》,微笑注視這位腳步忿忿的學生。
“不可能!不可能!”
艾利希奧站定在距離安德烈兩尺左右的距離——他向來是個很有克制力的年輕人,與許多熱情過頭的拉丁美洲人不一樣,他謹慎而內斂,眉頭總是緊皺,腰板挺得筆直,仿佛承載着全人類命運的重量。但這并不誇張,別說全人類,讓他為哈瓦那那幾十萬名窮苦人民去死他也毫無怨言,就如他現在所做的事情一樣。
這種自我犧牲的奉獻精神極具吸引力和感召力,這促使他當上哈瓦那大學學生聯合會領導者,也是安德烈對他青睐有加的原因。
“他們說菲德爾死了!這是不可能的!”他捏緊了拳頭,朝他的教授淌下一滴飽含痛楚的憂天憫人的淚水。
安德烈·蘭茲,哈瓦那大學的哲學系教授,伸出纖長白皙的右手手指,溫柔地擦去年輕人真摯的淚水,藍色眼睛裏仿佛掠過墨西哥灣清澈的浪花,寬慰的聲音便如海浪朝艾利希奧湧去。
“是的,他不會死,他是希望,希望沒那麽容易湮滅。”
随即他露出一道明媚誠摯的笑容,叫艾利希奧看得出神,剎那間忘記了希望差點破碎的悲傷。
他很好奇為什麽蘭茲教授有這樣一張清純卻複雜的臉,近乎于聖母般的溫柔,卻帶有冰冷的疏離,就如西伯利亞的一片六角形雪晶,遠看精致漂亮,觸碰時卻有凍傷人的溫度。每一面都是純淨至極。
或許是因為他鋒銳的五官,艾利希奧想,比如他內勾的眼角。
傳說中來自北方的俄國佬兇神惡煞,雪白的身上長滿動物般茂密的毛發,喝酒後可以和棕熊幹架。但艾利希奧對安德烈·蘭茲的印象卻是“石榴樹下讀書的聖者”,優雅而沉靜,在斑駁的陽光下默然不語。
對,他是“聖者”。
艾利希奧笑了,安德烈此時已經将手放在他的肩上以示寬慰和鼓勵。教授很高,颀長精瘦的身體掩映在亞麻襯衫下,他的淺棕色頭發是柔順的,帶有些微蜷曲的弧度。他的皮膚已經不如印象裏俄國人那般蒼白,而是泛着健康的麥色。可盡管如此,他也在一衆拉丁美洲人中白得出挑,這讓他始終很困擾。
年輕學生擦去眼角的眼淚,說:“您說得對,或許我們該去見桑切斯小姐,她一定會有消息。”
安德烈點頭,從樹下的大理石桌上拿起書,放進随身的手拎皮包裏。這是一個深棕色鱷魚紋的牛皮包,購置于巴黎,有十年之久,教授一直小心維護,時常還會給它上點椰子油,畢竟這是他在戰後收到的第一份禮物。他很珍視,用來裝書非常實用。
“走吧,艾利希奧。你需要手帕嗎?”
艾利希奧一直在揉眼睛,他24歲,在學生間總是嚴肅驕矜,帶有那麽點目中無人,但在安德烈面前卻時常露出這個年紀應有的稚氣。或許是因為他們互相知道彼此的秘密,比如安德烈是傳說中“無所不能”的蘇聯間諜克格勃,艾利希奧是反對當局巴蒂斯塔政府的極端左翼學生組織領袖。
“謝謝您,蘭茲教授。”
艾利希奧恭敬地接過安德烈遞給的白色手帕,潔白得就像雪,可他還沒見過雪。高中時期他曾游學去過美國,可邁阿密從不下雪。
兩人穿過從後門進入瑪格納禮堂,在彩繪神像的注視下穿過大廳,朝校門方向走去。氣溫很高,這是1957年的5月,氣溫大概有36攝氏度。蒸騰的熱浪把一切都變得扭曲,隐現湧動的紋路,這紋路在水泥地上清晰可見,有時會吸引人出神的目光。
校園裏不乏有注視地面發呆的人,他們或靠在陰涼的灰黃色長廊的羅馬石柱旁,或蹲在石榴樹和棕榈樹的陰影下,神情悒郁而悲傷,其中泛有憂愁的淚水。兩人走過時,他們眼裏綻放出欣喜雀躍的光芒,張了張嘴甚至站起身伸長了脖子,然而卻在領袖的倨傲和威嚴中敗下陣來。只任目光随兩人一路出了校園大門,最後落在阿瑪·馬爾德雕像上。
“一定沒問題的,艾利希奧在笑呢。看,他多麽自信!”
一名穿着簡樸,長着張稚氣未脫的臉的學生暗忖道,他叫安東尼奧·努涅斯,法學院學生,比艾利希奧低一級,是他忠實的追随者。明晃晃的陽光照得他眼睛發疼,但他從他們的領袖身上看到了希望。希望會撫平一切疼痛。
“或許我該召集大家開個會。”他想,“可萬一艾利希奧不喜歡怎麽辦?還是該追上去問一問的。”
他懊惱地錘大腿,因為艾利希奧和教授的身影已經消失在熱浪中。他掏出手帕擦拭額間的汗水,随即朝圖書館方向走去。在他黑色府綢長褲的口袋裏可見一本頁腳發黃卷邊的書。他機警地朝四處張望一番,然後将書往口袋深處送了送。
而另一邊,安德烈和艾利希奧已經坐上了去往大教堂廣場的公交車,車窗大開,午間燥熱的風把公交車變得跟個火爐子一樣。安德烈時常難以忍受這樣的高溫天氣,盡管他來到拉丁美洲已經九年有餘。
古巴相對于墨西哥還是好一些,至少沒那麽擁擠,海風也更涼爽,他望着窗外掠過的西班牙建築,孩子們随意吐着甘蔗渣,赤腳跑在滾燙的地面上,黝黑的臉上笑容很燦爛,女人在棕榈樹下裏吆喝售賣橘子汁和廉價朗姆酒,男人在沿街的陰影下委頓地抽雪茄,撫摸耷拉舌頭哈哈直喘的狗,或者一腳踢開在人行道上昏昏沉沉睡覺的貓。
安德烈看得很出神,據他的觀察,熱帶人民和亞寒帶人民其實沒什麽不一樣。小到需要吃飯睡覺喝酒,大到對自由民主信仰的追求。其實人類都一樣,他想,不過就是天氣改變了習慣和性格而已。想到這裏,他突然很想喝可口可樂,他認為這是美國人最偉大的發明。
艾利希奧坐在靠外側,視線掠過安德烈挺翹的鼻尖望向窗外。或許他應該膽子大一點,稍稍移動自己緊張而癡迷的視線,直接落在教授精致的側臉上。因為哈瓦那破敗的街道并沒有什麽好看的,一團濃重的看不見的黑雲壓在整個城市上空,讓所有的笑容和建築都變得虛假。
他們在大教堂廣場下了車,是從車上跳下來的。哈瓦那的公交車司機從不停車,你得學會跳車。安德烈适應了好久才學會,這倒是不因為他身手不敏捷,而是在跳車之前你得跟沖司機吆喝一聲。
“停一停!”聲音得大,得響亮,兼具命令和請求。安德烈時常無法開口,他到底是個害羞的人。盡管他的西班牙語說得找不到一點瑕疵,可他的皮膚和眼睛始終會出賣他是個外國人的事實。他盡量把自己僞裝成美國人,可美國人在這裏照樣不被待見,尤其是學生。
他們下車後首先買了兩罐可口可樂,氣泡在棕黑色的液體中上升,一口下去有點沖撞舌頭,或許是因為二氧化碳。但那種感覺很刺激,冰涼會驅趕所有的熱意,他們頓時精神了。
安德烈擦拭額頭的汗水,轉身看了一眼大教堂,便朝廣場另一側的居民區走去。艾利希奧走在教授身後,與他保持小半步的距離。他不時回頭四處張望,以防被人跟蹤。他可知道那些警察的厲害,但他并不是害怕,而是不想連累桑切斯小姐。她相當重要,也是反巴蒂斯塔政府的“希望”之一。
他們拐進一道兩米寬的小巷,周圍的西班牙式建築在陽光下呈現出鮮明的鵝黃色,盡管有些牆壁已然斑駁,但依稀隐見當年殖民者們的雄心壯志與勃勃野心。當然,審美水平也可窺一豹,小拱璇、文化石外牆、紅色坡屋頂、圓弧檐口以及一些陶藝挂件,都在彰顯哈瓦那老城區的獨特美感。
不過,安德烈也只能在心裏的啧啧稱奇,他可不想當着艾利希奧的面對殖民者留下來的遺跡大肆稱贊,這位年輕人會受不了的。他要國家獨立,擺脫殖民者和帝國主義。是的,安德烈來這裏就是為了幫他們的。
當他們走進那棟不起眼的公寓時,艾利希奧開始緊張起來。菲德爾是不會死的,死亡這個字眼和這位傳奇革命人士不沾邊,從他能在馬埃斯特臘山區以十幾人的力量對抗政府軍長達半年之久來看,何況他從53年就開始了“自由”的道路。
可當安德烈開始敲響那扇門時,艾利希奧還是忍不住捏緊了拳頭,再也無法抑制顫抖。安德烈只好回轉身拍了拍他的肩,沒過三十秒,門被打開,塞莉娅·桑切斯漂亮的大眼睛噙滿了激動的淚水,猛地擁抱和親吻驚詫不已的安德烈。
“上帝啊你們終于來了!”塞莉娅把他們兩人牽進公寓裏,俯在安德烈肩上歡笑,可滾燙的眼淚浸透薄襯衫落在教授汗涔涔的皮膚上。
“他還活着!菲德爾還活着!”塞莉娅指着屋內一個有些局促不安站着的年輕人說:“福斯蒂諾從聖地亞哥特意趕來送來這個好消息!同志們,菲德爾他們還活着!好好的呢!”
艾利希奧深吸一口氣,嘴角上揚,同時眼睛裏湧出大串驚喜的淚水,趕忙轉過身偷偷擦拭。安德烈卻始終恬然微笑,他撫去塞莉娅臉上的淚水,看向那位目光不知道該往哪裏安放的年輕人。
福斯蒂諾·佩雷斯,來自聖地亞哥,726運動城市總部和山區游擊隊的聯絡人,來往于哈瓦那和聖地亞哥以及瑪埃斯特臘山區之間,是個謹慎機敏的小夥兒,典型古巴窮苦人民的長相,屬于扔進人群中便再也無法找出來的那種。但他怯生生的眼神總給安德烈很深的印象,盡管這是他第二次見他。
作為在古巴暗中扶持反獨裁政府組織,宣揚馬克思共産主義的克格勃,安德烈一般不會直接和726運動組織有密切交往,除了城市運動負責人塞莉娅以及學生運動領導者艾利希奧。然而安德烈在726運動組織中卻小有名氣,當然,只限于部分有文化的高層,而高層中也大多只知道是個外國人。
可不能讓美國人知道組織中有蘇聯人的介入,這是菲德爾的要求,他有着極高的政治頭腦,明曉推翻巴蒂斯塔政府的首要條件是與美國佬搞好關系。只要聽話肯合作,美國人才不會介意是誰當政。
所以福斯蒂諾看到安德烈很緊張,他是真的緊張,眼睛一接觸到安德烈就慌忙閃躲,這倒是吸引了教授的興趣。他剛準備詳細了解情況,塞莉娅就拉着他的手坐下來,恢複冷靜的女同志神情變得嚴肅,帶上不容置疑的使命感,塗有葡萄酒顏色口紅的雙唇微微開合,說:“無線電,蘭茲教授,他們需要一臺新的無線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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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開頭致敬《百年孤獨》
七·二六運動:菲德爾·卡斯特羅曾于1953年7月26日和大約150支持者組織過一次針對聖地亞哥蒙卡達兵營的襲擊活動,雖以失敗告終,但這是菲德爾真正意義上的革命初次嘗試。在為自己辯護的法庭上,菲德爾說出了著名的“歷史将宣判我無罪”,這句話後來成為“7·26運動”的綱領性要言。他則在被釋放後建立了七·二六運動組織,目的是推翻巴蒂斯塔政府,包括攻打蒙卡達兵營的老兵以及一些正統黨左翼青年積極分子。
何塞·馬蒂:古巴詩人、民族英雄、思想家。他從15歲起就參加反抗西班牙殖民統治的革命活動,42歲便犧牲在獨立戰争的戰場上,他短暫的一生完全獻給了争取祖國獨立和拉美自由的事業。
(楔子有變,加入了歷史介紹,可以回頭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