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太虛師兄的病因為時間問題又重了許多,身體已經出現僵化,胸口處有些熾熱。裏頭的蠱蟲劇毒無比,毒性已經不是原來可以比拟的。烏黎和裴懸以及裴元都得出一個共同的結論——那就是必須得把這個人放到一處溫熱的地方,再用蠶絲蠱王以及配藥才能解。
萬花谷天氣好四季如春,沒有溫泉,但太虛師兄的病不能等,再晚就要命喪黃泉了。傅道長很憂心,原來裴懸說的變故,是這種變故。
裴懸的院子基本沒人敢來,也就商羽和他師姐兩個人過來幫忙打理,非常的幽靜。洛風身份特殊,整個江湖都知他已死,裴元也就只能帶他到花海邊緣看看。當年受了祈進全力一劍,傷了五髒六腑當場就沒了氣,裴元費了好大勁才把人從閻王爺手裏搶過來。外傷好治內傷難醫,調理了十年才成如今這幅模樣,總算是沒死成。
洛風髒器受損嚴重身子有些虛,一累就容易困,幸而裴元醫術高超,洛風才不至于成為廢人,持久的過招肯定不行,但拎着傅長随這麽嫩的後輩玩還是不在話下的。畢竟經過歲月沉澱的,不止是年齡,還有內力。
洛風清醒的時候就在院子裏看風景,和小輩們說話,傅長随恭敬的給他說了近幾年發生的江湖事,以及胞弟葉長風給他來信中提到的燭龍殿一戰。純陽宮靜虛一脈的師尊謝雲流出現在燭龍殿,救下了掌門李忘生,看樣子似乎是消除隔閡,還說了要回純陽宮掃墓。
洛風聽後有些欣慰,喝着裴元釀的新酒望着蒼穹長出一口氣,輕輕的叨念,“師傅……”
裴元正好從屋子裏出來,掂量酒壇子後沉了臉一把搶過洛風手裏的酒杯,“喝了半壇子,你準備醉死麽?”
洛風笑着看他,“無礙的,放心。”
裴元見他笑得開心不由得就想潑冷水,“怎麽?還想回那群牛鼻子那兒去?”
裴懸在他身後拍了拍他肩膀,“師兄。”
“嗯?”裴元回頭,見裴懸臉色難看就知道他在擔心什麽,“谷裏沒有溫泉,看來還是要帶人出去一趟。”
“不行!”烏黎皺着眉頭,道,“時間來不及。”
洛風見他們都皺個臉,于是問道:“怎麽了?”
傅長随解釋一番後洛風點了點頭,問衆人,“涅炎火熾你們聽過沒?”
裴元搖頭,“這玩意兒藏劍用來燒爐子鑄劍的吧?”
“對,那東西跟火折子差不多,點着了可燙,所以藏劍用來燒爐子鑄劍。鳳凰涅盤的業火能燒毀一切,只要有這個,随便挖個坑燙個水不就是溫泉了麽?”洛風趁裴元沒注意,又偷喝了一杯,被抓了個正着,獎勵一個瞪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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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東西在藏劍啊,時間也來不及……”烏黎眨眼。
傅長随摸了摸鼻子,“說到這個,長風曾經給過我一個類似火折子的東西,不知道是不是。”說着就從包袱裏拿出一個拇指粗的圓筒來,葉長風說這玩意很好用,純陽宮冷,能取暖……
“對,就是這個。”
烏黎見事情有轉機就拿着鏟子趕緊尋地方挖坑去了,用涅炎火熾弄燙了水,他還擔心會不會把病人給煮熟了。唐呈聽了,只說了一句“你真可愛”就沒了下文。
裴懸讓商羽做個機關,能把冷水和熱水輪流倒灌,這樣就形成了活水,比溫泉熱但不會燙壞人。烏黎伸手試水溫的時候一個不留神,把蠶絲蠱王掉水裏了,吓得臉都白了。雖說蠶絲蠱王喜歡溫暖的地方,但這是燙啊!撈出來會不會已經熟了?
烏黎吹響蟲笛,然後他眼尖的看見,蠶絲蠱王胖乎乎的身體浮出水面,兩個黑漆漆的眼睛睜大了看他,翻下水又浮上來,歡快的游來游去,身體還圓了一圈。
烏黎檢讨自己,看來還是小看那只死蟲子了。
傅長随和裴懸把太虛師兄放進水裏,被熱水一燙,身上臉上就多了絲血色。為了續命,裴懸在太虛腦袋上下了許多針,看起來就跟個刺猬差不多。烏黎曾經拿針刺過自己,可疼了。
蠶絲蠱王正在戲水,大概是聞到香氣,就撲通撲通的游過去,爬到太虛身上,從他嘴裏鑽進去了。洛風聽聞太虛也是靜虛門下的徒子徒孫,就過來看同門的情況,結果一眼就看見只白胖胖的蟲子鑽他嘴裏,饒是閱歷再深,都覺得反胃。擡手搭住身邊裴元的肩膀,“我還是和你去曬草藥吧,晚點再來。”
裴元不解,“不是你說要過來看的?”
“商羽小姑娘說要給我烤只雞送酒,我先去看看她烤的怎麽樣了。”
裴元涼飕飕的說,“不許吃油膩的東西!”
“哎呀,這也不行那也不許,你幹脆改叫裴不許算了。”洛風背着手走,心情尚佳。走到院子裏的大樹下的石凳上坐着,打了個哈欠,“我困了。”
裴元給他把脈,拔掉腦袋上的銀針,又插了一根,“累了就休息。”
洛風往前傾腦袋靠着裴元的胳膊,閉上眼,“這裏舒服,風聲好聽,屋子裏都是藥味。”
微風緩緩而過帶出些許聲響,吹動了石桌上放着的一本醫書,似千年古卷敲動心弦的靡靡之音。裴元站的筆直,他低垂着頭看洛風鬓邊的頭發微微泛起的銀絲,不由就想起兩人相遇的情景。宮中神武遺跡裏并不是兩人的初次見面,否則他就不會不顧反對帶走洛風還溫熱的屍體。
當年的洛風還是個意氣風發的青年才俊,為了消除師尊和純陽宮的隔閡四處奔走,臉上偶爾帶了愁容。兩人的相遇,源于一場龍門荒漠客棧內的鬥酒。
那一年,裴元雖然才二十出頭,但醫術超絕早已名揚江湖。歷經了一場醫者間的小動亂後,便定了個規矩,活人不醫。為了與師傅孫思邈共同編寫造福世人的醫書而四處游歷,正好編寫到熱症與昆侖特有冰魄的利害關系,路過了那滿是風沙的龍門荒漠。
龍門荒漠是所謂的一險十關之地,窮兇極惡之人、文人雅客、來往商貿、邊關士兵、以及西域一帶的人都有,魚龍混雜。裴元牽着馬路過休憩,正好遇上客棧內幾個壯漢起哄讓琴師和舞女們陪酒。老板娘是個聰慧人,眼珠子一轉就想了個主意,讓在場的客人們鬥酒,贏的那個,能免了銀子随意吃喝。
大漢一聽來了興致,一拍桌子,讓擡酒來,豪邁的捧起酒壇,咕嚕咕嚕就灌下去一壇子酒。這人的武功看起來很不錯,客棧內其他人都隐忍着不敢招惹他縮在一旁看好戲,或許是之前吃了虧也說不定。裴元安靜的單手托着臉四處看,喝一口酒吃一口菜,心想着這琴師和舞女們免不了還是要陪酒。
這時,客棧外響起一聲馬的嘶鳴,而後一個身穿藍白道袍的道長入內,左手持劍步伐沉穩俊朗不凡。老板娘一見到來人便迎上去問,“客官,與這位英雄鬥酒麽?贏了免銀子的。”
裴元一筷子菜差點兒塞鼻子裏,這老板娘病急亂投醫了啊,誰會答應啊?
“好啊。”那位道長如是說。
裴元擡眼看,只見道長微微一笑,如沐春風。
這人便是洛風,他聽聞師尊曾在此出現便來尋,現下看來,應當是不在了。或者說,消息有誤。不過能痛快飲酒,也是一樁美事。洛風拿着劍放在身邊潇灑一坐,朝對面的大漢拱手,幽默的說,“英雄,可要嘴下留情啊。”
那大漢被逗樂了,“原來是純陽宮的道長,失敬失敬!怎麽仙人也好酒?”
洛風拍開酒壇的封泥深吸了口氣,笑道:“師祖飛仙了都忘不了酒,酒可是好東西,不妨一醉不是?”
裴元覺得這人有趣,放下筷子看那兩人鬥酒。酒壇子越堆越高,但那人的眼神卻越來越亮,就像蒼穹之上的滿月,亮如明鏡,能看透人似得。
喝掉的酒怎麽也有幾十壇,汾酒黃酒葡萄酒,洛風一邊喝一邊搖頭,居然有些心疼,說什麽原來牛飲是這麽回事,真是可惜了那些酒。大漢已然醉倒,一邊打酒嗝一邊醉乎乎的指揮手下的人。幾個小喽啰仗着人多上前推了洛風一把,洛風沒站穩踉跄幾步。
裴元直道不好,又一次管了閑事。晃過去一揚手灑出一把藥粉,幾個小喽啰應聲倒地昏睡不醒。客棧內的人見了都呼啦一下站起來,虎視眈眈的看着他們。裴元挑起眉頭,心想,感情是一夥的……
洛風一吹口哨,馬兒就奔了進來,他一躍上馬扯了把裴元,兩人頃刻間就跑了個沒影。洛風還算厚道,扔了錠銀子在桌上。兩人騎着馬跑到樓蘭古城的某處廢墟才停下,裴元下馬抖了抖衣衫上的黃土,眼前就見一張白淨的帕子。
裴元擡眼看他,歪着腦袋似乎很疑惑。
洛風頗有些不好意思,他進客棧時注意到這個人了,長得太好看想不注意都難,不過這人确是一臉難以接近的神情,他出手幫自己更是沒料到。洛風常年住在白雪皚皚的純陽宮養成了個奇怪的癖好,見不得髒東西。他遞帕子完全是本能反應,因為裴元臉上脖子上有黃土麽……
裴元挑眉,來了句:“定情信物?”
洛風傻了,“沒啊,師妹送的。”
“哦……”
洛風也沒計較他“哦”什麽,從懷裏掏出個扁酒壺喝了一口遞給裴元,“方才多謝,在下純陽洛風,閣下是?”
裴元接過也喝了一口,“萬花裴元。”
“久仰大名。”
裴元沒說其他,又喝了一口,贊嘆道:“這酒真香。”
“是吧?”洛風眉開眼笑道,“這是西域的一種酒,叫什麽沒問明白,我給它取了個名,黃沙。”
“倒是頗為符合。”這酒入口凜冽,燒的人喉嚨有些發癢,但後勁醇厚綿長,倒是符合黃沙這個別有韻味的名字。
江湖上交朋友,不過是一杯酒,或者,一個眼神。
那片廢墟裏,藏着兩個人恬淡的時光,以及回不去的青蔥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