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湖
短促的呼吸聲一下一下敲在心髒上。
密閉的診室陷入沉寂,醫生摘下眼鏡,撐着額頭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眉宇間是化不開的凝重。
方識秋想要道歉,卻被醫生搶先了。
“抱歉。”醫生說,“你的情況不符合安樂死的條件。”
“我也沒有權利提供安樂死。”
他宣讀着方識秋的無罪判決,音節停頓之間透着無法消融的擔憂與惋嘆。
“……沒關系。”方識秋低聲喃喃,“給您添麻煩了。”
不出意料的結果,他沒有感到任何意外,只是覺得很難過。
沒有摔斷脊椎、在冰冷的峽谷中休克而死,也沒有被狼群撕碎成碎片、留下一地被染紅積雪,只受了一些皮肉苦,方識秋幾乎完好地回到家。
同樣的,他也想盡可能完好地死去。
方識秋不想讓昔日照顧他的人看到他鮮血淋漓死去的樣子,不希望給他們留下痛苦的回憶,但他不知道還有什麽辦法可以不那麽難看地結束自己的生命。
方識秋低垂着肩膀和脖頸,細軟的長發松弛地落下,遮住了他眼裏所有的情緒。
醫生摸了摸他的頭,将散落在後頸的頭發梳理整齊,握住他搭在膝上的手,不輕不重地捏了捏掌心。
“小秋先到休息室坐一會吧,我聯系方先生來接你。”
方識秋順從地應答,在醫生的攙扶下走進診室旁獨立的休息室,坐在空無一人的長椅上。
休息室的窗外是一座人工湖,碧藍色湖面鑲嵌在深綠色的山坡之間,在冬季柔和的日光下泛起粼粼波光,在白色的房間裏掀起一陣漣漪。
玻璃和金屬窗框上倒映着湖水潋滟的波紋,不規則的淺金色碎光在休息室的地板和牆上流淌,躍進晦暗的瞳孔。
溫和的風從湖面吹來,卷着淡淡的水腥氣。
像大海一樣。方識秋想。
半個小時後,父親趕到了醫院。
他抛下了沒有開完的會議,丢下所有計劃內的工作,只因為醫生告訴他,他的孩子正在尋求死亡。
父親在來的路上反複斟酌措辭,想要與幾乎不曾談心的兒子說說話。
然而等他趕到醫院,見到坐在長椅上望着窗外風景的方識秋,早早打好的腹稿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方識秋獨自坐在長椅上,出神地看着窗外朦胧不清的湖面,消瘦的側臉依稀能窺見少年時驕傲冷淡的模樣,但那雙清澈的眼睛裏如今已被遍布灰霾。
“……小秋。”
父親站在長椅前低聲呼喚,方識秋沒有應答,于是他像每天早晨出門前那樣伸出手撫摸孩子的發頂。
“跟爸爸回家吧。”
溫柔的安撫停留在發梢,方識秋僵硬地擡起頭想蹭蹭父親的掌心,卻不小心撞開了父親的手。
他許久不曾好好看過父親,沒有了遮擋,父親如今的樣貌清晰地落在了他的眼中。
父親的頭發不知何時變得完全花白,憔悴的臉上布滿細細的皺紋,眼裏滿是藏不住的疲倦,再也不是方識秋記憶裏那般風華正茂。
原來父親衰老得那麽迅速,快到他根本來不及反應。
方識秋的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着,父親的面容被湧起的濕意模糊,滾燙的淚水順着臉頰滑落,砸在他的手背上。
“對不起……”
方識秋哽着喉嚨發出變調的嗚咽。
“我不是…不是故意的……”
他的家人,他的醫生,帶他離開雪山的救援人員,甚至是曾經照顧過他的啞女,所有人都拼盡全力保住他的性命,希望他可以平安活下去。
“我沒有想死。”
沒有什麽苦痛是不可以忍耐的。
是他太自私了,只想着讓自己解脫。
哽咽的哭聲萦繞在休息室中。
父親将方識秋摟在懷裏,輕輕拍打着他不斷顫抖的後背,試圖安撫情緒失控的兒子。
“爸爸沒有怪小秋,不哭了。”
“不哭了好嗎?”
方識秋張着嘴用力地呼吸,捂着心髒一邊重重地咳着,一邊發出令人心碎的哭聲。
他哭得渾身發顫,讓父親和聞聲趕來的醫生都手足無措。
最後醫生給方識秋注射了少量的強效鎮定劑,借由藥物強制讓他平靜下來。
鎮定劑的效果很好,方識秋很快就不再抽噎哭泣,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仿佛睡着一般昏昏沉沉地靠在父親的肩上。
“先觀察半個小時,晚些再帶他回去。”
醫生留下一句簡短的叮囑便退出了休息室,安靜的房間裏只剩下方識秋和父親兩個人。
父親握着方識秋的手,幾次想要開口,但聽着身旁微弱得幾乎聽不見的呼吸聲,最終還是選擇了放棄。
在今天以前,父親從沒有見過方識秋掉眼淚。
明明經歷了很多屈辱和折磨,重新再見面時他的小秋卻沒有哭訴抱怨過任何,總是害怕讓他們擔心,害怕在他們臉上看到不好的東西,所以每次都會露出乖巧聽話的樣子。
過去的方識秋也沒有在任何人面前露出過脆弱的一面。
因為他從來都沒有在他們這裏得到過抱怨和撒嬌的權利,過去不會顯露出難堪,現在當然也不會和他們哭訴自己遭遇的一切。
方識秋的童年生活并不如方家給予的物質條件那般豐富。
過去他和妻子忙于自己的事業,疲于結束毫無感情的婚姻,而方識秋作為這場不幸婚姻的附贈品,自然沒有得到太多的關注。
他們的目光幾乎不曾在兒子的身上停留,只在重要的日子短暫又淺薄地表達過微不足道的關心。
在漫長的忽略和等待中,被他們忽略的方識秋學會自己愛自己,學會不再期待別人的感情,學會自己滿足自己的理想和願望。
這個曾經小心翼翼向自己撒嬌的孩子眨眼間變成人人誇贊的優等生,父親曾為這樣的兒子感到自豪。
然而現在的方識秋會在自己伸出手時溫順地靠過來,讨好地蹭着他的手心,會在沒有人陪伴的時候獨自坐在落地窗前發呆,從來不會離開房間半步,像一只被主人調教得很聽話的寵物。
每天看着兒子被惡意馴化出來的刻板行為禁锢在密閉的房間裏,父親總忍不住懷念過去關系平淡的安寧生活。
他想,如果方識秋沒有被梁暝帶走,現在是不是還會像原來那樣,在他們遲來的關注中倔強地愛自己。
或許那個時候的方識秋已經創造出精美絕倫的作品,成為聲名顯赫的藝術家,又或許遇到了毫無保留愛他的人,決定和對方共度餘生。
不論哪一種,方識秋都不應該是如今這樣,承受無休止的病痛和幻覺,絕望地向醫生尋求死亡與解脫。
他本該擁有更好的生活,擁有美好的未來,卻被梁暝摧毀了。
梁暝折斷了方識秋的雙手,他再也無法執筆作畫,無法再描繪他所聽所見所想的,一切美好的糟糕的、虛幻的現實的畫面。
如今他的孩子不再露出驕傲自滿的神情,重新回到小時候畏縮膽怯的模樣,他們也終于得到了補償他的機會,變本加厲地填補曾經缺失了近二十七年的關心和疼愛。
但變了就是變了,不論怎麽修補都不可能回到原來的模樣。
方識秋沒有從頭來過的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