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安樂死
梁瞑死了。
從母親口中得知這個消息,方識秋并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
原來梁暝沒有厭煩。
他不想殺死他們,也不想讓雪山肆虐的風雪替他毀屍滅跡,只是像過去那樣暫時地離開,甚至可能還在計劃着下一次到來時要如何折磨他們。
方識秋恐懼梁暝的到來,恐懼他的離去,恐懼一切與他有關的東西。
然而梁暝早已死在了最後一次見面的那天。
梁暝乘坐的直升飛機在飛行途中失去動力,從幾千米的高空直直墜落在雪山之間,爆炸引起的火焰染紅了雪海。
救援人員趕到墜機現場時,被火海吞噬的直升飛機只剩下一具燒焦變形的鋼鐵骸骨,飛行員倒在嶙峋的亂石灘上,早已沒有了呼吸。
但他們沒有找到梁暝的任何蹤跡,看不見他在雪地上移動的痕跡,搜尋不到他的屍體。
救援直升機日複一日地在雪山搜尋着梁暝的蹤跡,那時候方識秋躲在別墅裏聽見的,就是它盤旋在松林上空發出的轟鳴聲。
然而直到方識秋獲救,救援人員都沒有找到梁暝的遺體。
梁暝如同人間蒸發般消失在了茫茫雪山之中,彼時他的公司正處在上市階段,高層隐瞞了他失蹤的消息。
但三天前,搜救隊在雪山下的峽谷發現了一具凍僵的男性遺體,經過比對後确認了身份,他們不得不向外界宣告梁暝的死亡。
方識秋曾經恐懼的死亡最終降臨在梁暝的身上,他甚至能想象得到梁暝倒在雪地的時候會有多麽的絕望。
梁暝會感覺到自己的體溫一點點地流失,在凜冽刺骨的風雪中感受死亡的到來。
就像曾經被他扔在雪地裏的自己。
“聽說脊椎都摔斷了。”
母親溫柔的聲音在耳旁回蕩,方識秋麻木地聽着,幹澀的眼睛裏沒有一滴眼淚。
一場空難就輕易地奪去了梁瞑的生命。
過去他卑微刻意的讨好變得可笑荒謬,變得毫無意義。
救援直升機不停在雪山的高空盤旋,一遍一遍地搜尋着失蹤者的蹤跡。
他本可以向他們呼救,可以早些離開那座雪山,卻被恐懼桎梏,畏縮在恐懼和寒冷中,将自己折磨得千瘡百孔。
如果那時候他沒有執意挽留啞女,沒有請求她留在別墅裏,他們或許早就得救了。
方識秋閉上眼,回想起皚皚白雪中那片灼目的赤紅,再度陷入了深深的絕望與無措。
那是啞女的血,不是什麽動物的。
“媽媽,那個女人……”
方識秋迫切地想知道啞女的下落,母親卻再次輕聲向他道歉。
“對不起小秋,媽媽不知道她去哪裏了。”
沒有人告訴他真相。
方識秋抱着已經結束通話的手機,神情呆滞地坐在窗前。
摔碎的玻璃杯躺在垃圾桶裏,飛濺到腳背和踝骨上的水滴被陽光烘幹,擦去積水的地面重新鋪上了地毯,被他失手弄亂的房間再次恢複到原樣。
“小秋。”護工在背後叫他。
“洗澡了。”
浴缸提前蓄滿了溫水,氤氲騰起的水汽填滿浴室,模糊了視野。
方識秋垂頭坐在浴缸裏,潮濕的頭發不斷滴着水,平靜的水面漾起淺淺的波紋,愈合的傷疤在水下泡得發白。
他像個毫無生氣的傀儡娃娃,任由護工擺弄。
裹挾着泡沫的熱水從頭頂澆下,充斥着化學成分的微燙水流湧進他的眼睛裏,卻沒能激起任何反應。
“小秋擡頭。”
護工将方識秋的頭擡起,溫熱的水流從泛紅的眼尾滑落,滴在她的手背上,留下一點淺淺的紅痕。
她甩去手臂上的水滴,動作輕柔地抹去方識秋眼角殘留的水痕。
落日殘存的最後一點亮光穿過霧氣朦胧的玻璃照進來,群鳥盤旋的黑色影子從那道照映在牆上的金色光帶中一閃而過。
“快看,小鳥飛過去了。”
護工指着白牆上飛掠而過的影子,但方識秋坐在浴缸裏,什麽也看不見。
他看不見在雪地覓食的野雉和躍上枝頭的雀鳥,看不見在花園上空盤旋的鴿群,只望得見一片蒼茫無際的雪海。
從得知梁暝的死訊那天起,方識秋就像被抽去筋骨一樣,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他吃不下那些粘稠惡心的食物,沒有力氣坐起身,也時常聽不清身旁的人說了什麽。
父親和醫生每天來了又走,但方識秋什麽都記不住,只是盲目地追逐着父親的背影。
醫生給他換了新的藥,注射進血管的藥劑依舊透明,卻不再溫和。
方識秋開始頻繁地做噩夢。
在那些重複循環的夢境裏,方識秋遇見了站在白霧中的梁暝,聽見他問自己願不願意和他交往。
他沒來得及回答,又被雪海中的梁暝掐着脖子質問為什麽不聽話。
“我沒有……我沒有不聽話。”
方識秋一遍遍向夢裏的梁暝辯解,卻一遍遍被他扼住咽喉,按在冰冷的雪地中折磨。
從深秋到隆冬,死去的梁暝像夢魇一般盤旋籠罩在方識秋的心頭。
不管是活着還是死了,梁瞑總能輕而易舉地摧毀他。
方識秋忽然厭倦了這樣的生活。
在一個晴朗的冬日,在父親離開房間之後,他主動向管家提了一個要求。
“我想去醫院。”
話音落下的瞬間,方識秋看到護工和管家不約而同地露出了緊張和擔心的神情。
“是哪裏不舒服嗎?”
管家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很輕很慢地碰了碰他的額頭,想要探探他的體溫。
那只蒼老的手掌落在額頭上,方識秋的心忽然跟着一陣陣絞痛起來。
他按着胸口,竭力平緩呼吸。
“有一點不舒服。”
方識秋鮮少訴說自己的不适,管家來不及通知外出的父親便急急忙忙派車将他送到了醫院。
然而見到醫生,方識秋又陷入了沉默。
他抿着唇不說話,醫生看着站在一旁的管家和護工,察覺到他的想法難以袒露于他人眼前,體貼地勸離了一切無關的人。
“你們先出去,我和小秋單獨談談。”
雜亂的腳步聲在空蕩的房間裏回蕩,随着門鎖彈起的聲音在身後響起,診室重新回歸寧靜。
“他們都出去了。”醫生對方識秋笑了笑。
“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嗎?”
方識秋輕輕點了點頭,努力張開發顫的嘴唇。
他想要說話,聽見發抖的牙齒相互磕碰的響聲,卻找不到自己的聲音。
醫生起身倒了一杯溫水放在桌前,耐心地等待他開口。
挂在牆上的時鐘嘀嗒嘀嗒地轉動着,方識秋張了張嘴,艱難地從喉嚨中擠出聲音。
“我想問問您……”他顫抖着說,“可不可以讓我安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