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小雛菊
方識秋的身體理所應當地潰敗着。
每當入夜時分,他的房間總會傳出壓抑的咳嗽聲,有時是帶着抽噎的哭腔,有時又像是被扼住咽喉時艱難喘息的嘶鳴。
伴随哮喘而來的,還有持續不退的低燒。
無法消退的低熱和脹痛盤踞在大腦中,遲鈍的刀刃反複切割着神經系統。
它們不會迅速奪走方識秋的生命,卻時時刻刻折磨着他,讓他陷在無休止的疼痛之中。
方識秋總是在咳,喉嚨和鼻腔不斷湧出泛着酸味的深色液體,和黏稠的血液混雜在一起,附着在慘白的睡衣和枕頭之上。
柔軟溫暖的大床一片狼藉,床單上遍布冷汗和黑血暈出的斑駁污漬,立在床頭的小熊不再散發薰衣草和陽光的味道,粘結成團的絨毛之間彌漫着難聞的惡臭和潮氣。
醫生和護工在房間裏來來去去,密閉的空間裏飄蕩着消毒水和碘酒的刺鼻氣味,尖銳的咳嗽和綿綿的雨聲中依稀夾雜着幾聲注射器落下的脆響。
這場突兀爆發的疾病伴随了一整個雨季,最後随着雨季的結束而痊愈。
雨後的微風輕輕拂過露臺,懸挂在露臺檐下的風鈴發出清脆的響聲,方識秋又一次從昏睡中醒來。
他撐開沉重的眼皮,轉動酸澀的眼珠,隐隐約約望見一個模糊的身影。
方識秋艱難地眨着眼睛,渾濁的視線吃力地聚集焦距,眼前模糊的身影變成了父親的面孔。
記憶裏總是忙碌的父親滿臉擔憂地坐在床邊,睜着通紅的眼睛看着自己,顫抖的手搭在他的額頭上,撫摸着額前濕漉漉的頭發。
“小秋醒了。”
“還難受嗎?”
父親的聲音透着無法掩蓋的沙啞和疲倦,如同滾着碎石泥沙的流水沖擊着知覺遲鈍的感官。
方識秋想要回應父親,但久病未愈的身體酸軟疼痛,喉嚨殘留着腥甜的鐵鏽味,發不出一點聲音,只能小幅度地搖了搖頭。
随着方識秋的蘇醒,一切又似乎回到了原點,醫生頻繁地出現在房間裏,為他檢查身體,注射維持生命的藥劑和營養液。
方識秋又過起了和在雪山別墅、在醫院時一般無二的生活。
他吃不下東西,胸腔肋骨的痕跡清晰分明,脆弱的腸胃無法消化完整的食物,只能喝一些流動的液體和打成糊狀的食物。
盡管食物處理成易于下咽的狀态,方識秋依舊吃得很少。
護工舀起一勺粘稠的米糊送到嘴邊,他只湊上去抿了一小口就不願意再碰了。
“不吃了?”管家和護工的臉上再度露出了擔憂的表情。
方識秋搖了搖頭,過長的頭發遮住了失焦渙散的眼睛,蓋住了後頸嶙峋凸起的脊椎骨,卻掩蓋不住極速消瘦的身體和日漸頹敗的精神狀态。
“是…不合胃口嗎?”
管家在方識秋的床前躊躇徘徊,随後又匆匆離去。
那天晚上,本該動身去往海外的父親回到家裏,坐在了方識秋的身旁。
“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這段時間吃的有點少,我讓醫生明天過來看看吧。”
父親将方識秋摟入懷中,撫摸着被冷汗浸濕的後背。
然而不論他和管家如何安撫問詢,方識秋始終沉默着,用搖頭回答一切。
方識秋無法告訴父親,那些糊狀物塞進嘴裏的觸感是多麽的惡心。
在雪山的時候,每當梁暝生氣,自己為了少吃一點苦頭,都會溫順地跪在梁暝面前張着嘴讨好他。
腥臭的物體堵在嘴裏,将咽喉蹂躏得腫脹通紅,然後把那些肮髒的液體灌進食道,填滿幹癟的肚子。
方識秋覺得惡心,卻還要露出迷戀沉淪的模樣,把那些東西咽下去。
他覺得這樣的自己下賤又肮髒,試圖忘記那些不堪的記憶,将自己做出這些舉動的原因歸結于注射致幻劑的結果。
但哮喘發作的夜晚裏,混沌的腦海裏總會閃過昔日卑微讨好梁暝的畫面,疼痛麻木身體甚至還會清晰地告訴他和梁暝做愛時的感受。
在沒有病痛折磨的夢境裏,曾經被刻意遺忘的記憶更加清晰地刻進方識秋的腦海裏,反複提醒着他曾經做過的不堪往事。
過往的一切都難以啓齒。
沒有人因為突然的失蹤和生病責備方識秋,愧疚和難堪卻令他擡不起頭。
第二天清晨,醫生來到了方識秋的房間。
方識秋呆滞地靠在軟枕上,看着正在與醫生輕聲交談的父親。
他聽不清他們說了什麽,但醫生的臉上再次出現了方識秋不願意看見的表情。
方識秋低下頭,狼狽地移開了視線,忽然一陣微弱的鈴聲響起,打斷了遠處的交談。
父親對醫生說了聲“抱歉”,握着不停振動的手機走到方識秋身旁。
“爸爸出去接個電話,小秋要聽醫生的話。”
父親撫摸着方識秋的頭,細細叮囑着。
方識秋發現父親額角的白發比起過去又向上蔓延了許多,侵吞着原本屬于黑發的領地。
他閉上眼,溫順地蹭了蹭父親的掌心。
“我知道的。”
他一直很聽話,所以梁暝才會誇他。
父親在房間外接電話,醫生接替他的位置坐在了方識秋身旁。
“最近感覺還好嗎?”
醫生語氣溫和地問了一些問題,方識秋不太願意回答,但他答應了父親,還是忍着不适告訴了醫生。
“可以适當出去走動一下,散散心。”
醫生溫柔地建議着,但方識秋不想離開房間。
“……我想待在這裏。”
他不可以出去,梁暝不會同意他離開這裏,他會被外面的狼群撕成碎片。
醫生為難地皺起眉,又問:“那去露臺呢?”
“露臺下面的花園很漂亮。”
“可以的話就去露臺走一走,不想走的話坐在那邊吹吹風也好。”
方識秋知道露臺下面的花園有多漂亮,那是他親手設計的,沒有人會比他更清楚。
只是比起站在露臺俯瞰,比起走進那座花園,他更喜歡坐在落地窗前,越過透明的玻璃遙望它。
醫生問完問題,很快就離開了房間。
方識秋坐在空無一人的房間裏,茫然地看着落地窗前的畫架。
他看見畫架下的地磚長出了青草,開出了一片潔白的小雛菊,白色的小花在沒有打開窗戶的房間裏晃動,親昵地觸碰着立在草地中央的白橡木。
那是花園裏從來沒有出現過的花朵,可方識秋分明記得,他已經錯過了小雛菊盛開的春季。
又是幻覺。
方識秋麻木地收回視線,推門而入的父親輕聲喚着他的小名。
父親的臉色很糟糕,嘴唇顫動着,張開又合上。
方識秋覺得父親應該是想告訴自己一些糟糕的消息,但自己的情況讓他無從開口,只能露出這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爸爸。”方識秋善解人意地開口,“我想睡覺了,你去忙吧。”
他不想讓父親為難,也不在意父親隐瞞了什麽。
沒有什麽會比現在更糟糕了。
方識秋沒有再留意父親,一個人坐在落地窗前機械地重複着張望。
窗下淺橙的玫瑰已經凋謝,秋日緋色的杜鵑與落日的晚霞輝映,被雨水洗過的玻璃上印着大片洇暈的橘與粉,霧狀的雲從玻璃邊框之外飄來,緩慢地逸散在橘色的海裏。
西沉落日的光芒散落在白色的地磚上,沿着微微凸起的血管和筋骨攀上纖細的腳踝,将那一小片蒼白的皮膚烘得發燙。
雙腳完全浸沒在溫熱的陽光裏,方識秋低下頭,在那片流淌的碎金中幻想陽光啃噬皮肉的疼痛,想象它嵌在骨骼之間的璀璨模樣。
方識秋沉溺在虛無的臆想中,身旁的護工遞來盛着藥水的玻璃杯,他又接過來,小心翼翼地捧着。
他的喉嚨和頸部多次受到創傷,聲帶脆弱易損,不過是和父親說了幾句話就嘶啞得發不出一點聲音。
方識秋溫吞地喝着沒有味道的藥水,不知過了多久,玻璃杯中的水位線降下一半,母親又打來了電話。
護工為方識秋接通電話,母親溫和輕柔的聲音從揚聲器裏傳出。
“小秋好些了嗎?”
護工替方識秋回答了,母親自言自語地絮絮叨叨着,冗長繁雜的話語鑽進方識秋的耳朵,又從另一側溜走,沒有留下只言片語。
短暫沉默片刻後,方識秋聽見母親發出了和父親如出一轍的嘆息。
“那個人已經死了,不能傷害你了。”
“媽媽會經常來看你,小秋也快點好起來吧。”
被電流扭曲變質的聲音在空氣中飄散,玻璃杯中平靜的水面掀起漣漪,透明的液體随翻覆的杯口傾倒,濺起一地碎金。
“……誰死了?”
方識秋望着漆黑的屏幕,大睜着的眼睛裏亮起顫動的光。
夏日餘溫未散,他卻驚出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