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夜雨
盛夏,雨季如期而至。
細密的雨幕蒙在落地窗前,像一層會流動的灰色紗簾,在風中掀起一陣漣漪。
雨季的空氣依舊悶熱潮濕,裹挾着水汽的風帶着濕淋淋的氣息,透過窗下細小的縫隙滲進卧室,又順着氣管鑽進脆弱的肺裏。
方識秋蜷縮在床的一側,在被子的遮掩中小聲咳着。
窗外的雨不停地下着,露臺的邊緣滴滴答答落着水珠,連綿不止的雨聲蓋住了微弱痛苦的呻吟。
雨季到來以前,方識秋在家裏度過了一段還算輕松的日子。
沒有刺骨風雪的侵襲和梁暝無休止的折磨,他的身體不再呈現病态的消瘦,新生長的柔軟脂肪包裹着脆弱的骨骼和血管,撐起了幹枯蒼白的皮膚。
曾經腫脹變形的關節不再露出猙獰的面目,被致幻劑扭曲撕裂的感官得到修補,不再向大腦傳遞錯誤的訊息。
但方識秋的神經依舊遲鈍,難以消化過于複雜的情感和言語。
他沒有離開卧室,日複一日坐在落地窗前,倚着白橡木制成的畫架怔怔地看着窗下的花園。
花園擁有雪山松林不曾盛開的鮮花,充斥着斑斓的色彩,卻同樣千篇一律,毫無變化。
從清晨一直到日落,窗外那片天空永遠晴朗,晚霞從不缺席,似乎永遠不會被烏雲籠罩。
方識秋想起暴雨降臨時玻璃窗上蜿蜒曲折的水痕、空氣裏彌漫的潮濕氣味,突然迫切地期待着雨季的來臨。
方識秋喜歡潮濕的雨天。
在家度過的每一個下着雨的夜晚,他都會坐在落地窗前,對着窗外的細雨放空思緒。
他享受靈感在腦中游竄的感覺,心情好時會拿起畫筆,用灰蒙暗淡的顏料在潔白的畫布上描繪這片朦胧的景色。
籠罩在夜雨之下的花園不再透出生機盎然的氣息,花團失去了明豔的色彩,如一副色塊斑駁的油畫,在雨水的沖刷中一點點融化。
灰暗的色塊凝固在畫布上,雨中暈散的燈光在玻璃上照映出屋內影影綽綽的輪廓,雨幕中的一切都蒙着一層昏黃迷幻的光芒。
方識秋曾經很喜歡下雨。
雪山終年無雨,他很難見到下雨的日子,被困在別墅時總期盼着能見到雨,能聞到那股熟悉的潮濕氣味。
如今好不容易等到了,卻只能狼狽地趴在床上垂死掙紮。
立在床頭的小熊從高高的枕頭跌落,緊緊地貼着他的臉頰,幹燥細軟的絨毛被汗水打濕,潮濕地粘着在一起。
小熊變得和它的主人一樣狼狽,曾經陪伴度過無數個雨夜的白橡木畫架立在落地窗前,成了遙不可及的妄想。
白晝與黑夜的邊界在暴雨的沖蝕下變得模糊,方識秋辨認不出天色,視野所及之處只有一片流淌的灰白色。
哮喘引起的缺氧讓身體變得沉重,意識卻輕飄飄地浮起,在過去遇見的每一場暴雨中穿行。
滂沱落下的雨點敲打着耳膜,滴答雨聲由近及遠,又在一陣機械的廣播聲中逐漸清晰起來。
“滴滴——”
遠處傳來貨車尖銳的鳴笛,積水漫過凹凸不平的地面湧入下水口,留下一片大大小小的水窪。
方識秋穿過園區的長廊,在去往公司的通道入口前遇到了正在抽煙的梁暝。
他在等人,腳邊落了許多已經熄滅的煙頭,水窪漂浮着一層煙灰。
方識秋厭惡煙草燃燒的氣味,遠遠地朝梁暝點了點頭,繞過一地煙灰準備離開。
“識秋。”
梁暝擡起夾着煙的手攔住他的去路,臉上揚起一貫虛僞的笑容。
方識秋冷淡地望着梁暝,握在手中的雨傘不停滴着水,無聲宣讀着他的耐心倒計時。
梁暝沒有因為他的冷臉而惱怒,只是丢掉手裏未燃盡的煙,向着方識秋緩緩走去。
冒着火星的煙頭落在小小的水窪之中,火星與積水碰撞,發出的微弱滋滋聲消散在空氣中,被梁暝低沉的嗓音吞沒。
“找你也不是什麽要緊的事,就是想問你願不願意跟我交往。”
突兀的告白與連綿不止的雨聲混雜糅合,譜寫成一首不協調的合奏曲。
方識秋的拒絕讓這場合奏變得更加糟糕。
“我對男人不感興趣,抱歉。”
冰涼的唇間吐出毫無溫度的話語,低沉的尾音在雨聲中消彌。
方識秋不是同性戀,不喜歡男人,也不喜歡女人,沒有什麽特別深愛的人。
他只愛自己,也只能愛自己。
被拒絕的梁暝沉默不語,沒有糾纏追問緣由,重新點燃一根煙。
方識秋的耐心告罄,抽離停留在無關緊要的人身上的目光,沿着通道徑直離去,傘尖斷斷續續滴着水珠,在地上留下一道斷裂的軌跡。
倘若他稍微回過頭看一眼,或許就會看見梁暝滿是陰翳的眼神。
後來在梁暝身下掙紮哀求的時候,方識秋總忍不住想,如果那天答應梁暝,現在是不是就不用忍受這些痛苦了。
他不喜歡男人,但和男人談戀愛也不是那麽難以忍受的。
他可以忍耐,陪梁瞑演一場恩愛情侶的戲碼永遠比囚禁和虐待輕松。
意識被反複不止的回憶拖拽拉扯,方識秋從陳舊的往事中驚醒。
他大張着嘴想要喘息,劇烈起伏的胸腔卻傳來一陣一陣錐刺般的刺痛,撕扯着肌肉和骨骼,摧殘着脆弱的髒器。
喉嚨裏堵着大量腥臊粘膩的液體,呼吸逐漸變得困難,耳道開始回蕩嗡嗡的嘶鳴,斷裂的畫面不斷在眼前閃爍。
方識秋趴在枕頭上不斷咳着,抽噎咳嗽間吐出的熱氣帶着鮮血的腥甜,每一下都沉重得像是要把肺咳出來一般。
那一瞬間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座矗立在雪山之中的別墅,像秋日将死的蟬,于盛夏的雨夜倒在棉花和綢緞的墳墓裏,發出瀕死的哀鳴。
方識秋蜷縮在被子裏的身體不受控制地抽搐着,意識随着血液和呼吸的流逝渙散。
在意識完全消失前,他看見護工和父親的臉從眼前閃過,感覺到有人擡起他的下巴,往他的喉嚨裏灌入大量冰涼的液體。
方識秋仰着頭咽下,很快又吐出一大口粘稠的帶着胃酸的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