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風鈴
黑色轎車從莊園的大門口揚長而去,方識秋坐在輪椅上目送母親離開。
母親和父親離婚後又有了屬于自己的家庭,方識秋沒有見過她的第二任丈夫,只無意中撞見過她與丈夫的通話。
那時的母親用方識秋沒有聽過的輕快語氣和丈夫說話,臉上挂着淡淡的笑容,眉梢眼角之間都透着笑意。
她在父親面前從來沒有露出過這樣輕松愉快的神情,所以他們最終分開了。
母親與第二任丈夫的感情很好,在方識秋出院後,她終于能夠回到愛人的身旁。
她陪護時淚流滿面,離開時果斷決絕,沒有回頭。
方識秋覺得她應該是很疲憊的,厭煩了照顧病人,厭煩了面對沒有感情的前任丈夫。
但他沒有怨言,沒有責怪母親。
母親已經有了新的生活、新的愛人,不需要過多地為關系平淡的孩子落淚傷神。
她為自己做的已經夠多了,方識秋不會奢求她一直留在自己身邊。
只是偶爾,他還是會忍不住想念她,就像小時候她和父親剛離婚時那樣。
方識秋沒有把将自己對母親的思念告訴父親,也沒有嘗試聯系母親。
他想,不管是父親還是母親的愛人,都不會希望他去打擾母親平靜的生活。
但很快,方識秋接到了來自大洋彼岸的母親的來電。
她輕聲喚着:“小秋。”
母親的聲音從父親的手機裏傳出來,方識秋聽得不太真切,貼着聽筒愣了很久。
沒有聽到他的回答,母親又喚了第二遍。
“最近有好好吃飯嗎?”
方識秋摸着有些發燙的手機,很輕地應了一聲:“有的。”
“那就好。”母親溫柔地笑起來。
“在家要好好聽爸爸的話,按時吃藥吃飯,知道了嗎?”
方識秋擡起頭看了看坐在床邊的父親,又低下頭,沉默地看着自己手背上殘留的針眼。
他很聽話,一直都很聽話,不論梁瞑提的要求有多麽過分,他從來都沒有說過一個“不”字。
方識秋捧着手機,乖巧地向母親保證。
“我知道的,我會聽爸爸的話。”
他會聽梁瞑的話,也會聽父親的話。
聽見方識秋懂事的回答,母親聲音裏的笑意變得更加清晰,甚至帶着幾分如釋重負。
“媽媽還有別的事情,過幾天再給你打電話。”
方識秋說“好”,母親又叮囑了幾句,然後在父親催促方識秋休息的聲音中結束了通話。
“謝謝爸爸。”
方識秋把結束通話的手機還給父親。
父親接過滾燙的手機,看着方識秋通紅的臉頰,伸手試了試他額頭的溫度,确認他沒有發燒後才松了一口氣。
方識秋感受到貼在額頭上的手掌,湊上去蹭了蹭父親的手心,父親的臉上卻露出了他看不懂的很糟糕的表情。
過了很久,方識秋聽到父親發出一聲很輕的嘆息。
“很晚了,小秋早點睡吧。”
方識秋的父親掌管着一整個家族集團,回到家後幾乎沒有休息就再次投入工作之中,一如方識秋記憶裏那般忙碌。
父親沒有太多清閑的時間,但每天早晨出門前都會到方識秋的卧室坐一會,看看熟睡中的兒子,或者陪他說說話,偶爾空閑時也會陪他吃完早飯再離開。
方識秋的身體還沒完全恢複,父親又托人請來新的護工,和管家一起照顧他的日常起居。
新聘請的護工是個很年輕的女性,不是特別漂亮的長相,但總是對他露出溫和的笑容。
方識秋猜不出她的年紀,想要與她打招呼,張了張嘴,什麽也沒能說出來。
護工體貼地向方識秋報上自己的名字。
“我和您差不多大,您喊我的名字就好。”
方識秋聽話地點頭,但陌生的名字像風一般從耳旁拂過,他聽了又忘,總是記不住。
他叫不出名字,張着嘴茫然地看着護工,她便小聲地重複着自己的名字。
在方識秋完整念出自己的名字後,護工的臉上又露出了些許欣慰又同情的笑容。
管家給護工安排的房間緊挨着方識秋的卧室,不過大多數時候護工都待在方識秋的房間裏照顧他。
方識秋很少與護工交談,只在對方遞上東西時很輕地說一聲“謝謝”。
每當他看着護工忙碌的背影,總是不自覺地想起和他一起被困在雪山的啞女。
護工最開始叫方識秋“方先生”,後來和家人一起喊他“小秋”,方識秋聽着對方熟稔地語氣,忽然很想知道如果啞女會說話,她現在會怎麽稱呼自己。
大概也會叫他小秋吧。
但是和身體健全的護工不一樣,啞女再也沒有開口說話的機會了。
她的處境比他還要艱難。
梁暝不會支付她照顧自己的費用,會将她當作牲畜一般拖拽毆打,會逼迫她毫無尊嚴地跪在地上,無法用言語乞求施暴者寬恕的女人只能沉默地忍耐一切。
方識秋每一次在房間裏見到啞女時,她的身上永遠帶着新鮮的、無法愈合的傷口。
方識秋不知道啞女被救下雪山後去了哪裏,也不知道她有沒有得到妥善的治療,是不是也離開醫院,去過正常的生活了?
但他早已離開醫院,既不知道啞女的下落,又無處可問,只能再次将她抛在腦後。
被囚禁在雪山的記憶随着時間漸漸變得模糊,像一場突兀醒來的噩夢,沒有起因,也沒有結局,在噪聲中戛然而止。
方識秋回到闊別已久的故鄉,遇見了久違的夏季。
初夏的熱浪被玻璃阻擋,晝夜運轉不停的空調吹散房間裏的暑氣,方識秋穿着長袖睡衣坐在書桌前拆着管家送來的盒子。
午後的陽光越過雕花玻璃落在方識秋的手邊,微燙的亮光攀上他的手指,鑽進鋪着軟墊的盒子。
之前倉促見過一面的妹妹送來了一只米白色的毛絨小熊,不大不小,抱在懷裏的時候正好可以把頭靠在小熊的肩膀上。
方識秋抱着小熊,把臉埋進小熊柔軟的頸窩裏,細膩蓬松的容貌貼着臉頰蹭過,布料和棉花之間散發着淡淡的薰衣草和陽光的味道。
他嗅着小熊身上好聞的味道,趴在小桌上拆第二個盒子。
精巧的禮盒用淺綠色的和紙和淡粉的絲帶包裹着,最上面還打了一個秀氣的蝴蝶結,據說是出國游學的表弟托朋友送來的伴手禮。
方識秋小心地拆開包裝,看見盒子中央的圓形物件。
一只淺綠的風鈴,通透晶亮的玻璃上畫着一只展翅欲飛的朱紅色蜻蜓,一根透明的細線自上而下穿過風鈴,下端系着一張許願紙。
他翻過許願紙,看到了紙上寫着的龍飛鳳舞的四個字——平安健康。
“好漂亮的風鈴。”護工說,“要不要挂起來?”
方識秋摸了摸風鈴上的蜻蜓,抱着小熊輕輕點了點頭。
蜻蜓風鈴很快被挂在露臺的檐下,微熱的夏風吹起風鈴下的許願紙,系在繩子上的玻璃管碰着風鈴,叮叮當當的清脆響聲順着風從敞開的玻璃推門吹進卧室。
方識秋坐在床邊微微側過頭,正好能看見玻璃上的蜻蜓在半空中飛舞。
護工挂好風鈴,進屋前順勢瞥了眼露臺下的花園,看見了那片被陽光曬成暖烘烘的草地。
“今天天氣很好,小秋要不要下去走走?”
方識秋回過頭,慢慢收攏雙臂抱緊懷裏的小熊。
屋檐下的風鈴随風叮當響着,無人說話的卧室陷入一陣漫長的沉默。
方識秋不覺得待在卧室有什麽不好。
卧室可以自由活動的空間很大,書架上有很多書和以前畫過的畫,他不需要離開房間,坐在落地窗前就可以看到漂亮的花園,不用一直對着窗外白茫茫的雪景發呆。
夜幕降臨的時候,只要打開窗戶,卷着花香的風就會從窗外飄進來,落在他的被子和枕頭上。
過去很難見到一面的父親每天出門前都會過來看他,傍晚的時候母親會打電話和他說說話,就連以前關系不太親近的弟弟妹妹偶爾也會送來一些從外面帶回來的東西。
護工總是待在視野所及的地方,時時刻刻陪着自己,沒有讓他一個人待在病房裏。
方識秋覺得待在房間裏很好,完全沒有出去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