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花園
低微的交談聲在空氣中緩緩蕩開。
父母的出現讓安靜的單人病房變得熱鬧。
方識秋清醒的時間依舊很短,但每次睜開眼看見的,終于不再是寂靜得沒有一點聲音的房間了。
他的病床旁擺着一張可以折疊的陪護床,有時父親會坐在那裏辦公,在方識秋醒來時陪他說幾句話,不過更多時候坐在那裏的,是他的母親。
母親不像父親那般公務繁忙,待在病房裏的時候會抱着厚厚的外文書發呆,或是握着小刀溫吞地切着蘋果。
她不擅長做這些,切出的蘋果塊大小不一,咀嚼時會頂住口腔上颚,蹭破脆弱的表皮,方識秋每一次都吞咽得很困難,卻沒有和母親抱怨過。
大抵是看出他的不适,母親背着他偷偷練習了很久,切出的蘋果從形狀糟糕的方塊變成了豎着紅色耳朵的小兔子。
方識秋吃着兔子蘋果,清甜的汁水在舌尖蔓延,泛起一陣酸澀,母親又适時地遞上一杯溫水。
她裝着蘋果的盤子,用溫熱的濕毛巾幫方識秋擦手。
方識秋的身體還很消瘦,掌心沒有一點肉感,手背鼓起的血管筋骨緊貼着慘白的皮膚,似乎只要用指甲輕輕一劃就會被割開。
母親握着方識秋的手,低頭的姿勢讓方識秋很輕易地看見了她皺起的眉頭。
光線和陰影放大了母親眼角的細紋,讓本該養尊處優的女人變得憔悴蒼老。
方識秋想撫平母親的眉頭和皺紋,搭在被子上的手微微擡起,病房的門突然被人從外面打開了。
“小秋。”
父親站在門邊,手裏提着一個牛皮紙袋。
他從紙袋裏取出一個有些潮濕的小方盒遞給方識秋。
“問過醫生了,可以吃一點,小秋要吃嗎?”
方識秋捧住父親遞來的盒子,冰涼的觸感凍得他蜷縮起手指,盒子在掌心裏翻滾了兩下,沒有落到小桌上。
盒子的包裝上印着晦澀的外文,方識秋看不懂,但他在單詞旁的圖案上辨認出了冰淇淩的樣子。
從可以進食開始,方識秋一直在吃醫院送來的營養餐,父母也跟着他一起吃那些沒有味道的食物。
或許是因為擔心他脆弱的精神再次惡化,父親才會在陌生的異國城鎮奔波,為他買回一盒他并不想念的冰淇淋。
方識秋嘗不出味道,吃什麽都一樣,說不出好壞,母親切好的蘋果和父親買來的冰淇淩都讓他手足無措。
幼時關于母親的記憶所剩無幾,和父親的交流更淺薄得像陌生人,方識秋已經過了向父母撒嬌的年紀,但他們小心翼翼哄自己開心的樣子讓他覺得難受。
好像不管自己說什麽,是哭着還是笑着,他的父母都會難過。
方識秋不知道自己做出什麽樣的反應才是正确的,只能笨拙地打開蓋子,用勺子舀起快要融化的冰淇淩,囫囵塞進嘴裏。
冰淇淩很甜,父親和母親的臉上再次露出了輕松的笑容。
離開雪山的第二年,方識秋出院了。
他身上的傷口完全愈合拆線了,骨折後畸形的關節重新做過手術,雖然還不能長時間下床走動,但比起最初被送到醫院的情況已經好轉許多。
醫生擔心長期待在密閉空間會誘發潛在的精神疾病,在方識秋能下床走動後不久就為他辦理出院手續,并建議父親帶他回到熟悉的環境療養。
方識秋坐在輪椅上,被父親推上了私人飛機。
私人飛機的內部寬敞明亮,不像大學畢業旅行時坐過的經濟客機那般擁擠,沒有旅客嘈雜的交談,也沒有伸不開腿的座椅。
父親和母親在前排低聲交談,方識秋坐在靠近機尾的座椅上,趴在窗邊看遠處的天空。
飛機起飛的時間正好是北國的傍晚,落日綴在雲層上方,絢爛的光芒将綿密的雲染成璀璨的亮金色,緩慢上升的飛機穿過金色的雲層,機翼的尖端劃開不成形的雲霧,灼熱的橘紅日光從灰白色的機翼上流淌而過。
回家的航程漫長遙遠,客艙裏回蕩着引擎的轟鳴聲,方識秋陷在柔軟的座椅裏,很快又昏沉地睡去。
經過二十多個小時的漫長飛行,私人飛機最終降落在了南方的機場。
悶熱潮濕的風從鼻尖吹過,方識秋坐在輪椅上,恍惚地聽前來接應的司機說着語調柔軟的方言。
他沒有離開很久,卻認不出曾經生活近二十年的故鄉,聽不懂熟悉的家鄉方言。
方識秋聽着父親和司機的交談,那些支離破碎的話語鑽進他的耳朵,一股莫名的恐懼在心裏瘋狂滋生。
從機場回家的那段路上,方識秋預想過許多種到家之後可能出現的情景。
他和父親的關系冷淡,和方家其他人的關系也不算親近,除了逢年過節會坐在一起吃飯之外幾乎沒有任何往來。
可就是這樣的父親,在醫院裏露出了方識秋從來沒有見過的表情,對他說着從來沒有聽過的話。
他不想那些往日關系平淡的親人也露出和父母一樣的表情,抱着他的肩膀,撫摸着他的頭發抽噎着落淚。
方識秋害怕看到那樣的畫面,害怕面對親人熱切的眼淚,害怕自己無法給予他們足夠的回應。
他希望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照舊用冷淡的态度對待他。
也許是血脈之間的默契,又或者是父親提前交代過,方識秋到家時只有管家出來迎接。
他看着坐在輪椅上的方識秋,渾濁的眼裏閃着濕潤的淚光。
“小秋回來啦。”管家的聲音有些發顫。
方識秋沒有說話,慌張地轉過頭看向父親。
父親在輪椅前蹲下,輕輕揉了揉方識秋的頭。
“先去看看你的房間,好嗎?”
方識秋攥着衣角胡亂點了點頭,一旁的管家接過父親的位置,為他推着輪椅。
他的行李很少,只有幾件母親為他購置的換洗衣服和醫院出具的診斷書,裝在一個很小的行李箱裏。
父親提着那個小箱子,陪方識秋往他房間的方向走去。
方識秋卧室的擺設還是他失蹤前的樣子。
雙人床鋪着暖色的床單,床下是相同顏色的毛絨地毯,書架上堆着畫完的水彩本,透明的玻璃櫃櫥裏是嶄新的沒有開封的顏料,白橡木制成的畫架和椅子立在落地窗前。
卧室的落地窗比別墅房間裏的那扇更加寬闊明亮,玻璃四周鑲嵌着淺色的金屬邊框,如同一張可以随意修改內容的畫布。
方識秋還記得春季的時候,這張透明的玻璃畫布上會倒映出玫瑰拱門的影子,淺橙色的花影會随着風搖曳,會随着日光游移。
而落地窗外,是開滿鮮花的噴泉花園。
四季不敗的杜鵑勾勒出花園的形狀,淺色的郁金香和風信子簇擁着噴泉,垂絲海棠在石膏像下清澈的池水中沉浮。
方識秋已經有很多年沒有見過這樣的景色了。
他被禁锢在荒原雪山多年,他只在雪松粗壯的骨架和房間的杉木橫梁上見過蜿蜒盛開的暗紅色玫瑰。
如今回來,曾經屬于他的景色始終停駐在這片狹窄的花園裏。
方識秋一直以為父親不喜歡華而不實的鮮花,他的花園會因無人打理,在主人失蹤的那些年裏悄然荒廢破敗。
可父親至始至終都認為自己的孩子終有一天會回來,耗費大量精力財力搜尋方識秋的蹤跡,而方識秋鐘愛的花園還維持着當年的模樣。
花園的花株不增不減,依舊是他過去種下的那些。
方識秋坐在落地窗前望着花園,噴泉濺起的水花在日光下閃閃發亮,垂絲海棠落下的陰影在草地上搖晃。
越過晃動的陰影,他看到了幾個陌生的年輕人。
他們借着樹蔭隐藏自己的存在,被方識秋發現後飛快地躲到垂絲海棠的背後,但很快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從樹後探出頭,朝方識秋輕輕揮了揮手。
方識秋認不出她的樣子,站在一旁的管家和父親告訴他,那是他以前幾乎沒有說過話的弟弟妹妹們。
短短幾年,他們都變成方識秋認不出的模樣了。
擱置在書架上的沒有拆封的陳年舊書落滿灰塵,不可避免留下了時間侵蝕的痕跡,半新不舊的扉頁泛黃毛糙,仿佛曾無數次翻閱過。
家裏的一切都在變,父親的兩鬓長出了白發,關系平淡的弟弟妹妹換了模樣,花園的玫瑰年年盛開,卻不再是方識秋曾經看到過的那朵。
沒有任何人會留在原地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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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