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父母
北國的夏季悄無聲息地結束了。
早秋的氣溫逐日下降,方識秋的體征慢慢恢複平穩。
住院的第二個月,挖去爛肉的傷口重新愈合,皮肉之間的細線被拆除,難以消散的腐臭味被消毒水的氣味掩蓋。
方識秋的手指恢複了知覺,針頭紮進手背時,受到刺激的指尖會輕微地顫動起來。
盡管眼睛睜不開,但手指恢複知覺後,昏睡中的方識秋又聽見了聲音。
他聽見有人在身旁走動,陌生的異國語言斷斷續續地落在耳畔。
方識秋想睜開眼看清那些說話人的面孔,深陷在黑暗中的身體卻動彈不得。
他在清醒和昏睡之間掙紮,每當快要醒來時,飽受噩夢摧殘的意識被忽然亮起的光芒灼傷,又膽怯地蜷縮回黑暗之中。
最後一雙纏繞着布條的手将方識秋從黑暗中拽了出來。
漆黑的視野倏地亮了起來,方識秋睜開眼,看到了蒼白的天花板。
他躺在床上,穿着白衣戴着口罩的人站在床邊,嘴唇一開一合好像在說些什麽。
方識秋聽不見,茫然地眨了眨眼,那些人的臉上又露出了擔憂和憐憫的表情。
他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然後轉身離去。
方識秋意識到自己被送進醫院的時候,距離第一次蘇醒已經過去半個月,但大多數時候他都沒有實感,只覺得每天都在重複同樣的情景。
穿着白大褂的醫生在病房裏走來走去,方識秋躺在幹淨的病床上,任由他們擺弄自己的身體。
治療和檢查的過程很痛苦,醫生反複擡起方識秋的手腳,肌肉牽動引起的疼痛和脊椎關節處異常的酸麻同時蹂躏着脆弱的身體。
方識秋害怕醫生會像梁暝那般訓*折磨自己,最初只敢小聲地哭叫哀求,在得到護士的安撫後,他才開口向醫生讨要止痛劑。
醫生可以提供的只有非常少量的溫和藥劑,止痛效果與梁暝曾經用過的那些相差甚遠,但方識秋覺得足夠了。
在頻繁的身體檢查中,他從醫生和護士的口中知道了一些零碎的信息,比如他脖子上的頸環,比如救援隊發現他的經過。
最初發現這座雪山別墅的,是一個迷路的滑雪愛好者。
他在山頂遭遇雪崩,躲避時誤打誤撞闖進了松林,看見了藏在松林深處的別墅。
那位滑雪愛好者将別墅的訊息帶到山下,但救援隊是如何找到那片松林,又是如何發現那座別墅,護士沒有告訴方識秋任何細節,只是又用一種惋惜的表情看着他。
至于啞女的下落,她的說辭和将他救下雪山的男人如出一轍。
“她在其他醫院接受治療。”
方識秋覺得她在騙自己,但他沒有再追問啞女的下落。
在得知獲救的經過後不久,有一群自稱是警察的人來到方識秋的病房。
方識秋想,大概是醫院報的警。
梁暝留下的傷痕和針眼被不斷撕裂的傷口覆蓋,早已辨認不出受傷的原因,但變形的關節和皮膚下清晰分明的骨骼痕跡依舊能看出他曾經被人虐待過。
那些人問了方識秋很多問題:
“這是定位監測環,你還記得是誰給你戴上的嗎?”
“那個人叫什麽名字?”
“他對你做了什麽?”
“還記得家人的聯系方式嗎?”
……
方識秋直到自己應該配合,但他記不清事情,有些回答了,有些沒有。
那些人沒有為難他,僅僅帶走了他的頸環。
“我們會想辦法聯系你的家人,在這之前你安心修養。”
信誓旦旦的保證在耳旁回響,方識秋望着裝在透明袋子裏的頸環,茫然地點了點頭。
在那些人開口前,方識秋一直以為梁暝給他戴的是電擊頸環,只要走出那個房間就會遭到電擊。
原來不是。
那只是一個定位頸環,卻将他生生囚禁在寒冷狹小的房間裏。
方識秋想摸摸脖子上的傷口,手指碰了又碰,只摸到了一層粗糙的紗布。
在醫院住了半年,方識秋又過起了不斷吃藥打針的生活。
他的手背和手肘內側滿是針眼和淤青,看起來和在別墅時沒有什麽區別。
但那些醫生的動作比梁暝溫柔,護士的手溫熱柔軟,不似啞女那般冰冷,那些吞進胃裏的藥片、注射進血管的液體也更加溫和,不再殘酷地摧殘他的身體。
方識秋适應得很好,只是每天醒來時,總會忘記自己在醫院。
他對着病房裏白色的裝潢和窗外不斷落下的冬雪,以為自己還在雪山上,還被困在那座別墅裏孤獨地等待死亡。
本該陪在身邊的啞女不見蹤影,每次見到負責換藥拔針的護士,方識秋會下意識拉住對方的手。
他害怕一個人待在安靜的房間裏,害怕再做噩夢,便像挽留啞女那樣伸手留住對方。
可每當真正拉住對方的手時,方識秋又會瞬間清醒過來,小心翼翼地松開手,和她們說“對不起”。
護士總是好脾氣地笑着,摸摸方識秋的額頭。
“沒關系,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沒有不舒服。”方識秋說。
他已經感覺不到痛了,只是害怕而已。
但沒有人能一直留在病房裏,留在方識秋的身邊。
獨自待在病房的方識秋再次利用漫長的沉睡逃避孤獨。
用來逃避的睡眠沒有噩夢的侵擾,卻總隐約聽到有人在說話。
那人說話的語氣似曾相識,不是陌生或是蹩腳的異國語言,柔軟又抑揚頓挫的語調令方識秋難以忽略。
與那語調有關的記憶仿佛遺落在角落裏的寶物,倉促暴露在空氣中,即便曾經占據過很重要的位置,閃耀的畫面也随着時間的流逝變得斑駁。
方識秋聽不出那是誰的聲音。
那刻意壓低的交談聲中,有人在低聲抽泣,還有人輕輕碰了碰他的手和臉。
方識秋想靠近那只溫熱的手掌,所以他又一次醒了過來。
蒼白的病房裏,兩個有些陌生、像是夫妻的中年人站在他的病床前。
那好像是他的父母,方識秋有些認不出來了。
他很多年沒有見過母親了,好像是從她和父親離婚,參加完自己的成年禮和升學宴之後就再也沒有和見過面了。
他也很久沒有仔細看過父親了,快忘記他是什麽樣子了。
記憶裏的父親總是很忙,很難空出時間和他說話,在新聞上見到的照片永遠比在家裏遙遙一望的背影還要清晰。
護士将方識秋扶起,紅着眼框的女人突然張開雙臂抱住了他。
女人趴在他肩頭啜泣,男人在一旁偷偷抹淚。
“小秋,小秋——”
他們一聲聲喚着他的小名,不是梁暝口中的“秋秋”,是多年未曾聽過的“小秋”。
方識秋感覺到一股滾燙的熱液從後頸流下,打濕了他的發梢和衣領。
他們為什麽要哭?
方識秋不知道,也感覺不到他們的情緒,胸腔裏的髒器卻傳來悶悶的抽痛,沉重得令他喘不上氣。
在女人抽噎啜泣的聲音中,他側過臉,讨好地蹭了一下那個或許是他母親的女人的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