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眼球
呼嘯的風卷着塵土的味道從耳邊吹過。
方識秋坐在救援直升機上,怔怔地看着遠處。
離開了雪山,他眼前的景象不再是終年茫茫的白雪,也不是千篇一律的風雪和枯燥的日升日落。
方識秋看到了久違的城鎮和街道,汽車從寬闊的柏油馬路駛過,在岔路口靈巧地轉彎,消失在高高聳立的建築背後。
遠處青色的天空浮着一團團白色的雲團,它們聚攏跳動着,貼着草綠和湛藍的邊界移動。
方識秋以為那是被風吹散的雲,等直升機飛過那片青色,他才看清雲團的真面目。
一群綿羊在草地裏覓食,蹦跳着躲避直升機投下的巨大陰影,趴在山包上的牧羊犬從遠處奔來,驅趕四處逃竄的羊群。
空氣裏飄蕩着青草的香氣,還有些許牲畜的氣味和煙火氣,方識秋覺得陌生。
直升機飛過牧場,向着城鎮靠近,在經過一座高聳的建築時,方識秋看見細長的煙囪裏升起了一縷薄煙。
灰青色的煙霧在半空彌漫,緩緩下降,籠罩着整座城鎮。
城鎮的輪廓在霧氣中變得模糊,螺旋槳的聲音倏地遠去,像隔着一層看不見的透明屏障一般,青草和泥土的氣味瞬間消散得一幹二淨。
方識秋坐在狹窄的機艙裏,又聞到了混着腥臭的血腥味。
他茫然地眨了眨眼,視野中的畫面随着眨眼的動作旋轉閃爍着,身體失去控制地向前倒去。
徹底失去意識前,方識秋看見一張無限放大的焦急的面孔。
消毒液、碘酒、雙氧水,醫院裏萦繞着刺鼻的味道。
方識秋躺在手術臺上,消瘦凹陷的臉頰罩在氧氣面罩下,呼出的氣息在面罩上凝出一層白霧。
長時間生活在高海拔的雪山,徒然來到山腳下的平原,方識秋的身體适應不了突變的氣壓差,還沒抵達救援中心就再度陷入休克。
救援人員來不及調查方識秋出現在雪山的原因,只能暫時将他送進最近的醫院。
方識秋受困的雪山在半年前還隸屬于一家商業公司,從當地政府手中承接過許多保育項目,但在公司創始人意外身亡後,那些項目被迫中止。
項目工作人員撤離雪山基地,大批滑雪愛好者登上了那片無人之地。
山下的醫院常年為受傷的滑雪愛好者提供醫療救治,所以最初接到被救援隊送來的方識秋時,只将他當作被困的滑雪者進行急救。
但當醫生剪開方識秋的衣服,看到那遍體鱗傷的身體,不得不推翻原定的治療方案。
沒有扭傷的紅腫,骨折的關節歪斜地接在一起,方識秋身上看不到滑雪受傷的痕跡,卻有燙傷的水泡和積雪凍出的凍瘡。
他的脖頸被黑色的細環勒得血肉模糊,無法自愈的傷口不斷向外滲出膿血和不明液體,每一次撕裂的皮膚都散發着腐臭味。
高燒和感染随時會奪走方識秋的生命,醫生來不及細想,立刻将他推進了手術室。
抗生素藥劑和血漿注進幹涸的血管,雙氧水和生理鹽水沖走膿液和積血,手術刀割去腐敗的爛肉,黑色的細線縫上撕扯翻卷的皮肉,方識秋的傷病得到了妥帖的處理。
他被送進重症病房,在醫療儀器的監控下接受治療。
方識秋不知道自己被送進了醫院,只知道自己又睡了很久,又做了一場很長很長的夢。
和過去做的真實的夢境不一樣,這一次他夢見了一片海。
一片漫無邊際的白海。
方識秋站在白海的中央,直升機在頭上不斷盤旋着,腳下是沒過膝蓋的雪,卷着雪花和雨點的風擦着臉頰刮過。
他的面前是白茫茫的一片,身後卻是深不見底的萬丈懸崖。
懸崖不斷向前塌陷着,白色的雪從斷裂的峭壁墜下,奔湧的雪花瀑布将方識秋向懸崖的方向拉扯,試圖将他拖入深淵。
方識秋被迫朝着白海的深處跑去,赤裸的雙腳被海底尖銳的礁石割裂,湧出的鮮血在雪地留下一串斑駁的腳印,追逐着他的身影,又被坍塌的懸崖吞沒。
透骨的風刺進胸口,鼻腔和喉嚨裏彌漫着鐵鏽的腥氣,方識秋分不清是從腳底漫上來的,還是從肺裏翻湧而起的。
他徒勞地奔跑着,在即将到達白海深處時被凸起的石塊絆住了腳,身體向前倒去的瞬間,那片看不見盡頭的白海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方識秋跌進了一片血紅色的泥沼。
泥沼溫熱粘稠,汩汩冒着泡,炸開的血色泥點濺落在方識秋的眼裏、唇邊,粘在皮膚上。
他抹掉臉上的血點,撐着雙臂坐起身,看到了泥沼裏漂浮流動的肢體。
那些奇形怪狀的肢體像是某些被撕扯得七零八落的屍體淩亂拼接而成的,看不出原來的形狀,只能殘存的羽毛和利爪辨認它們的身份。
野雉,貓頭鷹,灰狼……都是方識秋在雪山見過的動物,一具具拼接的遺骸向着未知的遠方飄去。
濃烈的血腥味熏得方識秋喘不上氣,他跪在泥沼中幹嘔,吐出的酸水流進血河裏,化成更加惡心的混合物。
方識秋想站起來,泡在血河裏的手摸到了一個圓滑的物體。
他擡起手,與掌心翻滾的物體相視而望。
那是和啞女眼睛一樣顏色的眼球,直勾勾地望着方識秋。
大塊屬于人類的肢體從遠處飄來,最先映入方識秋眼裏的,是一雙纏繞着布條的手。
“咕嚕——”
眼球從方識秋的手中滑落,在血河裏上下沉浮,來回碰着他的膝蓋。
方識秋想要尖叫,喉嚨卻卡着什麽,叫不出,也咽不下。
他趴在泥沼裏用力摳着喉嚨,口中嗆進了大量腥臭的泥水,什麽都沒能吐出來。
方識秋無力地倒在血河裏,和泡在血液裏的眼球對視。
在眼球的注視中,他再次失去意識,墜入黑暗。
那片帶着雙氧水氣味的黑暗淹沒了猩紅的泥沼,蠶食着白色的懸崖和瀑布,如柔軟的雲朵般包裹着方識秋的身體。
沒有殘缺的肢體,沒有眼球,也沒有血。
方識秋沒有再做那些荒唐的噩夢,在那片漆黑之中,他找到了得以喘息的避風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