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赤紅
方識秋又夢見了那只手。
他倚在溫暖的懷抱裏,曾經帶來藥粒和溫水的手撫過突起的脊骨,輕柔地拍打着震顫不止的後背。
那是啞女的手,沒有被布條包裹,沒有被冰雪割裂,柔弱但完好。
灼燒神經的熱度緩緩退去,惶恐不安的心重新回歸平靜,方識秋想睜開眼看看她,腫脹的眼皮卻異常沉重,粘稠着無法睜開。
他睡了很久,再次醒來時,本該靠在自己身旁的啞女不見了。
壁爐的火焰不知熄滅了多久,焦黑的木炭上看不到閃爍的火星,偌大的別墅裏聽不見任何走動的聲音,只有從門縫擠進來的嗚嗚風聲。
啞女不在別墅裏,方識秋靠上餘溫尚存的壁爐,胡亂思索她的去向。
她答應過自己不會離開,或許只是木柴用完,出去尋找而已。
方識秋瑟縮在角落,用薄毯緊緊地包裹住身體,指尖蹭過幹澀的絨毛,摳到了一個硬塊。
薄毯許久不曾清洗,沾滿膿液和鮮血的布料散發着腐敗的臭味,絨毛被幹涸的混合物粘成一團,幹澀結塊,完全喪失了保暖的作用。
壁爐的熱度一點點散去,從門下縫隙吹進來的寒風在空蕩的房間裏張狂盤旋,別墅的上空再次傳來熟悉的轟鳴聲。
螺旋槳刮起的風雪敲得窗戶嗡嗡作響,玻璃搖晃震動着,似乎随時都會掉落。
方識秋用薄毯蒙住頭,趴在地上蜷成一團。
那直升機的聲音聽起來和先前的不太一樣,卻又沒有什麽分別,總歸不是為他們而來的,不會帶他們離開這座冰冷荒涼的墳墓。
方識秋死死地捂住耳朵,弓起的身體不斷顫抖着。
不要聽,不要想。
只要不期待,就不會痛苦。
松林上方盤旋的直升機最終如方識秋所願,再次高調地離去。
荒原重新回歸平靜,方識秋從薄毯下爬了出來。
直升機盤旋而過的聲音嘈雜刺耳,過度充血的耳膜上響着如鼓點的心跳聲,占據着他所有的聽覺。
聽不見房間裏的動靜,方識秋忽然有些害怕,想下樓去找啞女。
他扶着壁爐站起身,揣着啞女留下的小刀踉跄着走出房間,來到樓梯旁。
相比空蕩的房間,別墅的樓梯稱得是上一片狼藉。
木質栅欄被粗暴地砍下,缺口處滿是尖銳的木刺,從底端向上延伸的扶手幾乎懸空,只輕輕一碰就會劇烈地搖晃起來。
方識秋無法憑借自身的力量站立行走,又害怕被搖晃的扶手甩下樓,只能蹲在樓梯上,扶着臺階一階一階往下挪。
他的雙腳長滿凍瘡,踩在樓梯上,腳底的傷口被擠壓得痛癢難耐,每下幾層臺階就要休息一會。
在走到最後一層臺階時,不遠處的大門突然被撞響。
方識秋被吓了一跳,從臺階上跌下,重重地摔在地上,被身體壓在最下面的腳踝發出一聲脆響,關節傳來一陣刺痛。
但他根本顧不上身上的疼痛,連滾帶爬地躲進樓梯旁的角落,雙手緊緊握着那把豁口的小刀。
“砰砰——”
門外的生物用力捶打着大門,脆弱的門板搖搖欲墜。
方識秋躲在角落裏,手中的小刀不停顫抖着。
他太害怕了,過度緊張的大腦開始臆想門外未知的生物,那會是兇殘饑餓的野獸,會撞破大門撲倒半死不殘的獵物,掏出他的五髒六腑,啃噬他肮髒醜陋的身體。
荒謬的幻覺和身體的疼痛揉合在一起,變成了更加難以忍受的痛苦。
方識秋甚至再度向不存在的神明祈禱,祈禱門外的生物不是頑劣的貓科動物,沒有喜好折磨獵物的喜好,能幹脆利落地咬斷他的喉嚨,迅速地殺死他。
他受夠了,快讓他從這場噩夢中解脫吧。
撞門的聲音持續響了一會,突然又停止了。
門板不再咿咿呀呀地晃動,取而代之的是一陣類似橡膠和雪地摩擦的奇怪聲音。
方識秋扯了扯嘴角,抱着小刀笑了起來。
原來除了幻覺,他又出現幻聽了,竟然會聽到雪地靴走動的聲音,幻想人類的出現。
“有人嗎?”門外的生物高聲喊到。
方識秋臉上的笑容在聲音響起的瞬間凝固,手裏的小刀“咣當”落在地上。
那是人類的聲音,是一個年輕的男性在說話。
但不是梁暝。
這個人會是來救他的嗎?
方識秋分辨不出那聲音究竟是幻覺還是現實,呆滞着坐在原地,門外的男人像是覺察到他的想法一般,又一次敲了敲門。
“你好!”他用蹩腳的英文說。
“請問裏面有人嗎?”
門外的男人不停呼喊,方識秋如夢初醒地回過神,踉跄着爬到門邊。
他的雙手挂在門把上,用身體的重量壓下了門把。
門開了,刺眼的陽光照了進來,失去支撐的方識秋向後倒去。
他做好了摔在地上的準備,可後背落在了一個冰涼的物體上,沒有感受到預料之中的疼痛。
被陽光刺出的淚水蒙在眼裏,方識秋看不清面前的男人,只看得見一抹的紅色影子在眼前晃來晃去。
男人說着方識秋聽不懂的陌生語言,溫熱的手掌握了一下他的腳踝和手腕,又碰了碰他脖頸間的頸環。
特制的韌性頸環箍在方識秋纖細的脖頸上,在一次又一次的咳嗽和嘔吐中收緊,早已勒進脆弱的皮肉之中,一點輕微的觸碰都會激起疼痛。
方識秋絕望地閉上眼。
男人的手頓了頓,沒有再觸碰頸環,徑直抱起他朝着松林走去。
方識秋靠在男人的懷裏,淚水在颠簸中溢出眼眶,視線逐漸變得清晰。
他看着逐漸被抛在身後的別墅,想起了不知所終的啞女。
“等…等一下!”
男人停下腳步,收緊了抱着方識秋的手臂。
方識秋想拜托男人尋找失蹤的啞女,卻因為長期沒有與人交談,無法描述出啞女的樣貌。
“還有……還有一個人和我在一起!”
“她…她不會說話,手和腳上裹…裹着布……”
嘶啞的聲音卡在喉嚨裏,發出撕裂難聽的聲音。
男人沉默片刻,問:“和你一樣的亞裔女性?”
方識秋眼裏升起希冀的光,想要追問啞女的下落,可男人移開了目光。
“她受傷了,已經被送到山下的醫院治療。”
男人沒有再停留,抱着方識秋繼續朝着松林深處走去。
別墅旁的松林茂密廣闊,樹下的積雪深深淺淺,男人抱着方識秋沿着來時的腳印走了很久,終于在日落前走到了松林的邊緣。
夏季的亂石灘露出了大片崎岖不平的岩石,到處都是銳利的棱角,救援直升機難以着陸,只能停在更遠一些的寬闊地帶。
方識秋趴在男人的肩上,一點一點朝直升機靠近,松林和亂石不再阻擋他離去的腳步,破敗的別墅被徹底抛在了身後。
他終于可以離開這裏了。
方識秋自顧自欣喜着,在走向更開闊的雪原時,餘光瞥見了一抹紅色。
他回過頭,一大片赤紅色映入眼簾。
白雪皚皚的平原上被潑上赤紅色的液體,四周散落着飛濺的紅點,空氣裏彌漫着微弱的血腥味,像一幅揮毫潑墨的血紅色水墨畫。
方識秋臉上歡喜的表情在那一瞬間凝固了。
他不敢細想那是什麽。
是紅色的顏料?是血?
還是他的幻覺?
“不要看。”
男人用手捂住方識秋的眼睛。
視線被遮蔽,漆黑一片的視網膜上殘留着灼眼的紅。
方識秋不知道那是誰的血。
會是梁暝的嗎?
還是啞女的?
應該是什麽動物留下的吧。
方識秋被扶上直升飛機,披上幹燥潔淨的保溫毯。
他遏制回頭的沖動,沒有再去看那片赤紅色的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