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狼
初夏,別墅的屋前下着局部小雨。
冰淩融化的水滴答滴答地落着,打濕了屋檐下的枯柴。
方識秋裹着薄毯守着火苗微弱的壁爐,啞女坐在他的對面,将掰成兩段的木柴扔進壁爐。
幹燥的木柴護着弱小的火苗,将滅未滅的火焰重新燃了起來,夾在壁爐上的鐵質水壺汩汩冒着泡。
啞女用燒開的熱水沖了一杯感冒藥,塞進方識秋的手裏,又一瘸一拐地走出房間。
她抱來被雪水浸濕的木柴,靠在壁爐旁烘幹,蒸騰而起的水霧彌散在滾燙的空氣中,模糊了方識秋的視線。
別墅的恒溫裝置是在春末的某個深夜突然停止運轉的,沒有任何預兆,房間的溫度一夜驟降數十度。
先前為了節約能源,方識秋和啞女一起睡在二樓的房間裏。
降溫來得突然,房間裏沒有存放足夠的木炭,被凍醒的兩人只能裹着同一張毯子,蜷縮在壁爐前相擁取暖。
“咕咕——”
貓頭鷹的鳴叫回蕩在松林之間。
入夜的雪山漆黑一片,卻比白天更加活躍。
曾經停歇過野雉的窗臺下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零碎的腳步聲中夾雜着粗重的喘氣聲,似乎有什麽東西成群結隊從雪地裏走過。
方識秋緊緊挨着啞女溫熱的身體,始終不敢閉上眼睛。
那些不明生物已經遠去,可只要一閉眼,他的耳旁就會響起它們走動的聲音。
方識秋徹夜未眠,大睜着眼熬到了第二天清晨。
遠處的天空剛灰蒙蒙亮起,依偎在他身旁的啞女便站起身,拿着防身用的小斧頭去了一樓的院子。
她在積雪皚皚的後院徘徊了一會,或許只有幾分鐘,方識秋卻覺得她去了很久,久到他開始擔心她會不會遭遇不測。
所幸啞女最終平安回到房間裏,手裏還抱了一堆木柴。
她将木柴點燃,用燒得焦黑的木炭在地板上寫着字,告訴方識秋,別墅的恒溫裝置被夜裏外出覓食的野獸破壞了。
方識秋問:“能修好嗎?”
啞女在地上回他:修不好了。
方識秋沮喪地“哦”了一聲,說:“算了沒關系。”
啞女看着他低垂下的眼睛,寫字的手頓了一下,又在地上繼續寫到:應該是狼。
雪山以前從未出現過狼群,最多只有零星幾只落單的猛禽,狼群的出現意味着他們的生存環境更加危險,并不是一個好的征兆。
“我知道的。”
方識秋輕輕抽走啞女手中的木炭,扔進身後的壁爐裏,在薄毯上蹭掉指尖的黑灰。
“沒關系。”
令人絕望的事情太多,是不是狼已經不重要了。
反正都會死,沒關系的。
恒溫裝置停止運轉,從後院抱回來的木柴很快就燒完了,啞女去松林撿了木柴,回來時手指和腳踝被積雪凍得通紅。
方識秋怕她凍傷,從櫃子裏翻出換洗的床單,撕成碎布條裹在她的手腳上。
他從未替人包紮過,動作生疏,布條反複纏繞在同一個地方,很快就将啞女的手腳裹成了難看的粽子包。
啞女看着完全活動不開的雙手,沉默地拆開了布條,重新纏在手指上。
“對…對不起,我不太會。”
方識秋磕磕絆絆地道歉。
啞女将布條的末端藏進掌心,輕輕搖了搖頭。
雪山的夏日比春季稍稍暖和了些許,沒有暖氣,兩個人靠着撿回來的木柴取暖又熬過了小半個月。
方識秋吃得很少,大多數時候是靠營養品維持生命,別墅裏庫存的藥品和食物仍舊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減少,甚至很可能熬不到秋天。
啞女曾外出尋找過食物,卻遇上了小型雪崩,差點命喪荒野。
雪山太高,松林太廣闊,當年方識秋身體健康時尚且只能走到松林的邊緣,現在拖着這破敗的身體,根本走不出這座別墅。
別墅之外的一切都是未知的,雪崩、野獸、亂石灘……任何一絲危險都有可能致他們于死地。
這一年雪山出現了許多過去不曾看到的動物,夏初的月圓夜,松林外又傳來了斷斷續續的狼嚎聲。
方識秋從睡夢中被驚醒,他靠在啞女的身邊,小心翼翼拉住她的衣角。
“不要丢下我。”
啞女聽着遠處的狼嚎,掰開方識秋的手,在他的掌心裏寫下一個“好”。
狼群頻繁在松林裏活動,啞女不再外出。
她用廢棄的家具頂住房間的門,把防身用的斧頭和小刀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
一樓和其他房間的家具被她拆得七零八落,棉花和布料縫縫補補勉強做成了暖和的衣服,木質的框架被小斧頭劈開,在壁爐裏化作溫暖的火光。
啞女留在了方識秋的身邊,方識秋卻一次又一次地離開房間,扶着樓梯走下樓,在一樓的監視器下游蕩。
他試圖激怒監控器背後的梁暝,期盼對方的出現,甚至不惜向不存在的神明祈禱,卑微地許下被梁暝毆打折磨的願望。
方識秋迫切地希望梁暝能出現。
比起葬身在荒無人煙的雪山,他更希望梁暝沒有抛棄他們。
沒有人聽見方識秋的祈禱。
不知所屬的直升機在松林上方盤旋了許多次,像是在搜尋什麽似的,停留片刻又匆忙地轉移,全然沒有注意到這座隐藏在松林裏的別墅。
梁暝沒有出現在這裏,方識秋的願望沒有實現。
直升機再一次離去,方識秋緊挨着壁爐坐了下來。
他的肩膀和手臂的皮膚被烤得幹裂脫皮,被燙傷的手背起了大大小小的水泡,裸露在外的小腿和腳背長滿了凍瘡。
傷口在溫度急劇起伏的環境下化膿流血,方識秋開始發燒,眼前反複出現着幻覺。
桎梏在壁爐裏的黑色木炭又生出了蝴蝶,那些亮藍色的精靈扇動翅膀,搖晃着長而卷的觸須,越過壁爐的栅欄,在跳躍的火光中飛舞顫動。
在那些紛飛的蝴蝶之後,是大片溫暖的光芒。
方識秋想要抓住它們,于是向烈火燃燒的壁爐伸出手。
灼熱的火舌從指尖燎過,卷走了皮膚肌理之間的水分,如果不是啞女及時按住了方識秋,他的手此時已經被火焰生生烤成了焦炭。
壁爐的火焰随着柴火的消耗而衰弱,蝴蝶在木炭上化成了灰燼。
方識秋沒有抓住它們,蜷縮起的身體突然變得異常滾燙。
他扯掉了披在身上的毯子,在寒氣中瑟瑟發抖,身上的衣服被冷汗浸濕。
啞女撿起地上的毯子披到方識秋身上,又被他奮力掙紮開。
她踉跄着後退了兩步,手指和小腿的傷口再度裂開,滲出的鮮血染紅了泛黃的布條。
血跡在蔓延,方識秋僵在了原地。
他顫抖着伸出手,想去捂啞女手上不斷滲血的傷口,卻被甩開了。
啞女把方識秋按在了地上,用毯子捆了起來。
方識秋倒在地上,滾燙的淚水從眼尾流下,天花板張牙舞爪的影子緩慢消融在潮濕的泡影中。
“怎麽辦……要怎麽辦……”
“我還不想死……”
方識秋哭着,灰白的臉上滿是斑駁的痕跡,斷續的抽噎卡在喉嚨裏,化成絕望的哀鳴。
啞女松開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