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飛鳥
野雉在別墅的窗下散步。
漂亮的雄鳥拖着長長的尾羽,在地上畫出深深淺淺的軌跡,雌鳥在松樹下覓食,竹枝狀的腳印淩亂地交疊在一起。
方識秋靠在沙發的軟枕上,看野雉躍上窗臺和松樹枝頭,在雪地裏起起落落。
它們已經很久沒有出現過了。
一年,兩年……還是三年?
方識秋記不清了,似乎是從被梁暝打斷手腕開始,他就再沒有看到過它們的身影。
那些關于野雉的記憶殘缺不全,又像堆在攪拌機裏的食材,和骨折的痛楚混亂地絞成泥漿,填進心髒空缺的縫隙裏。
這場突兀來臨的春天比寒冬熱鬧許多。
多年未見的野雉重新到來,深褐色的貓頭鷹驅趕着不知名的雀鳥落在了它們覓食的松林之中。
灰的白的雀鳥躲進茂密的枝葉,貓頭鷹巨大的影子投在野雉的身上,受驚的雄鳥揚起脖頸,扇動翅膀向入侵者示威。
松林裏回蕩着一陣陣嘹亮的鳥鳴,蓋過了鳥兒墜地的聲音。
帶血的絨羽像雪花般落下,方識秋想起了曾在夢裏駐足過的落地窗。
不論隆冬盛夏,那扇落地窗前總有鳥兒停歇,有時是黑白相間的喜鵲或信鴿,有時是叫聲悅耳的鸫鳥和山雀。
那些比野雉更嬌小的漂亮鳥兒會落在露臺的欄杆上,會在花園中央落滿花瓣的水池裏戲水。
水流從石膏像懷抱的陶瓶裏傾倒而下,色彩豔麗的鳥羽和晶瑩的水珠在陽光的折射下閃着耀眼的光,濺起的水霧在空中架起朦胧的彩虹橋。
那是什麽時候的記憶?
方識秋也記不太清了,好像是很久很久,比野雉出現還要久遠的事情了。
窗外的貓頭鷹铩羽而去,房間外響起不規律的腳步聲。
方識秋回過頭,看見了推門而入的啞女。
啞女似乎沒料到他會醒,關門的動作稍稍頓了一下才拖着頗足一瘸一拐地走了進來。
她端着托盤,左手食指上貼着一圈繃帶,傷口似乎還沒愈合,受傷的指尖輕輕向上翹起。
啞女來到這座別墅的時間比方識秋要早得多,她是梁暝關在別墅裏專門負責照顧方識秋的女人,也是方識秋除了梁暝以外唯一能見到的人。
每當方識秋被折磨得遍體鱗傷時,啞女都會出現。
她會将他收拾得幹幹淨淨,以便梁暝下一次來時能暢快取樂。
方識秋對此毫無怨言。
自己是供梁暝取樂的玩物,啞女是照顧玩物的仆從,歸根到底都是梁暝圈養的私有物。
可自那一日道別以後,梁暝就仿佛人間蒸發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再沒有來過別墅,沒有再給方識秋注射過任何藥劑,啞女出現在房間裏的次數慢慢變得愈發頻繁。
她一如既往送來一日三餐和藥品,換下被血污弄髒的床單和睡衣,處理好方識秋身上發炎感染的傷口便徑自離去,從不過久停留。
一切看似平靜,可別墅的氣氛越發古怪起來。
方識秋總是在昏睡,腦海中吊詭的幻覺已經随着梁暝的離去一同消失,遲鈍的大腦也察覺到了異樣。
他的身體時常疼痛,虛弱得甚至連在房間裏走動這樣簡單的事都無法做到,更別說追究那份古怪的根源。
窗外的紅日升起又落下,呼嘯的風雪肆虐又消融,松樹的枝條折斷又新生,方識秋在溫暖的牢籠裏渾渾噩噩地消磨着不知何時會熄滅的生命。
遺忘或許會更輕松一些。
他這樣告訴自己。
啞女将清粥放在沙發旁的小桌上,沒有馬上轉身離開。
方識秋透過屋裏昏暗的亮光看着她憔悴的側臉,依稀回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試圖和她說話時發生的事情。
那時他剛剛拆去固定在手腕和腳踝上的石膏,被梁暝抱到沙發上,那個将他從雪地裏撈出來的女人端着炖煮好的食物走進房間。
許久不曾見到除了梁暝以外的人,在女人擺好餐具後,方識秋忍不住問了一句“你叫什麽名字”。
還未等到女人回答,一旁的梁暝突然暴怒而起,狠狠揪住了她的頭發。
托盤和水杯摔落在地上,瘦弱的女人重重地摔在地上,像即将送入屠宰場的将死的牲畜一般被拖拽下樓。
梁暝憤怒的咆哮和從大敞開的房門傳了進來,方識秋渾身顫抖着,抱着手臂蜷縮在沙發上。
一陣木棍抽打肉體的悶響之後,他聽見一聲清脆的斷裂聲,和自己骨骼斷裂時發出的聲音如出一轍。
那本該是很疼的,可女人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她不能說話,無法向任何人呼救哀求,只能沉默地忍耐一切。
樓下毆打的聲音斷斷續續地鑽進方識秋的耳朵裏,面前的晚餐散發着馥郁的香氣,粘稠的奶油包裹着炖得軟爛的蔬菜,他看着只覺得一陣惡心。
“秋秋不餓嗎?”
不知何時上來的梁暝站在門邊輕笑着。
他手裏抓着啞女的圍裙,慢條斯理地擦試着手上的血跡,從指尖到指根,連皮膚細小的紋路都沒有漏過。
那塊染血的白布最後被扔進了燃燒的壁爐。
火焰吞噬着木柴和布料,壁爐餍足地吐出一個冒着黑煙的飽嗝。
黑煙在空蕩的房間裏散開,終于回過神的方識秋才驚慌失措地抓起了勺子。
他舀起一大勺白色的黏糊物體,狼吞虎咽地塞進嘴裏,奶油從無法完全閉合的唇縫裏溢出,順着嘴角向下淌,又在滴下前被擦去。
“慢點。”
梁暝半彎着腰,手裏拿着沾了奶油的紙巾。
方識秋強忍着惡心,用力地揚起頭,将完完整整的沒有嚼碎的土豆咽了下去。
啞女消失了很久,一直到梁暝離開別墅,方識秋才再次見到了她。
她的小腿打着繃帶,走得很慢,動作不如之前利索,托盤裏的水和食物總會灑出來一些。
液體黏糊糊地挂在外壁上,啞女就用圍裙小心翼翼擦去灑出來的液體,動作間不小心露出了手腕上的黑色手環。
熟悉的黑色皮環刺痛了方識秋的眼睛,細微的觸電般的痙攣從脖頸向四肢蔓延開來,在剛剛愈合的關節處隐隐作祟。
“謝謝。”他低聲對啞女說。
“對不起。”
啞女握着水杯的手晃了晃,灑出的水順着水杯和手腕向下淌。
她微微側過了身,沒有應答,只是低下頭将那雙混沌的眼睛藏在陰影之下。
從那天起,方識秋沒有再嘗試和啞女說話。
他不被允許離開房間,不被允許與梁暝以外的人交流。
不論是單向的言語,還是雙向的書寫,又或者是眼神上的對視。
他将啞女當作別墅裏游蕩的孤魂,竭力忽略她的存在。
啞女的過去被埋葬在荒無人煙的雪山中,她的名字,她的身份,來到這座雪山別墅前所有的經歷,方識秋一概不知。
他唯一知道的,只有啞女并非先天失聲這一件事。
她不會手語,偶爾和梁暝交流時只會胡亂地比劃着手勢,卻又精通急救知識,看得出曾經接受過很好的教育。
方識秋燒得迷糊時曾幻想過啞女站在手術臺前沉穩從容的樣子。
他猜,或許她曾是某所頂尖大學的醫學生,又或是挽救過無數生命的醫護人員,才會被梁暝關在這裏。
啞女應當是很聰明的,不會手語恐怕是因為致啞的過程粗暴慘烈,沒能給她留足學習的時間。
真可憐。
方識秋同情地想。
但他無暇顧及他人悲慘的命運。
野雉慢慢走出窗戶的邊界,方識秋收回飄散的視線和思緒,後知後覺注意到了啞女的存在。
本該離去的女人安靜地站在一旁,如同一個毫無生氣的死物,不知多久前送來的清粥還在冒着熱氣,放在一旁的陶瓷勺子下壓着一張對折起的紙條。
紙條?
方識秋怔了一瞬,猛地擡頭看向啞女。
梁暝沒有刻意立過規矩,但從那一次骨折之後,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看過啞女了。
方識秋以為啞女會避開他的視線,然而這一次,她卻沒有躲閃。
她用一種悲怆的,透着絕望與無奈的眼神注視着自己。
別墅的上方傳來螺旋槳轉動的巨大響聲,松林的群鳥被驚起,撲扇着翅膀向樹梢飛去,松林再度刮起了風雪。
方識秋拿起壓在勺子下的紙條,顫抖的手指在狹窄的紙面上留下了深深淺淺的褶皺。
在機械的轟鳴聲中,他展開了紙條。
不規整的白色紙條上只寫了三個字——
他走了。
用尖銳物體反複描摹的紅褐色字跡散發着微弱的腥氣,凝固的血液在紙張粗糙的植物脈絡中洇開,潦草的字跡變得猙獰。
方識秋攥緊了紙條,仰頭望着天花板的橫梁,與他只有一牆之隔的直升機在別墅上方短暫盤旋了片刻,最終向着落日的盡頭飛去。
轟鳴聲逐漸遠去,窗外突起的風雪緩緩停止,方識秋閉上了眼。
他明白了。
梁暝厭煩了。
他想殺死他們,想讓雪山肆虐的風雪替他毀屍滅跡。
他們都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