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夢
是夢。
一場漫長卻不連貫的跳躍的夢。
像劇情斷裂的電影殘片,方識秋是坐在觀衆席的看客,在昏暗的房間裏看銀幕上快速播放的屬于他過去的畫面。
虛幻而不真切的光影籠罩着他。
夢的開端是一片廣闊的喧鬧。
方識秋看見了十八歲的自己,坐在學校新建的萬人禮堂中,新上任的學生會主席站在發言臺,客套官方地說着歡迎新生的致辭。
他的聲音被麥克風放大,低沉的嗓音中摻雜着些許劣質擴音産品的雜音,如卷着浪花的潮水,緩慢地上漲,淹沒禮堂。
方識秋聽見周圍人在竊竊私語,在議論學生會主席的容貌,在議論他的學業和工作,議論一切無關歡迎儀式的內容。
嘈雜的聲音在耳旁徘徊,又在刻錄進大腦前倉皇逃逸,留下無法識別的音軌。
從開始到結束,那場作秀般的歡迎儀式僅僅殘存些許淺薄的記憶,方識秋早已記不得其中的細枝末節。
他唯一清晰記得的,只有兩個上揚的音節——
“梁暝”。
夢境再次開始跳躍。
一陣持續閃爍的黑之後,方識秋的視野從禮堂中央的高臺轉到了人頭攢動的坐席上。
梁暝站在那個熟悉的位置,照舊進行着枯燥的演講。
他耐心地回答問題,謙遜地致謝,臺下配合地響起雷鳴般的掌聲。
一切和諧得近乎荒謬。
方識秋站在幕布背後的角落裏,曾經骨折過的手腕合着掌聲的節奏開始隐隐作痛。
他捂着脹痛不止的關節,環視身旁同樣在鼓掌的衆人,試圖從他們臉上收集有用的訊息,卻只看得見一片面容模糊的影子。
周遭清晰的,只有梁暝筆挺的後背。
他轉過身,向方識秋露出了張揚的笑容。
心髒從高空重重墜落在地上,方識秋松開了捂着關節的手。
他想起來了,這是自己加入學生會後第一次參加活動的記憶。
那時的梁暝還沒有畢業離開學校,沒有組建公司,也沒有和自己告白。
他還是那副平易近人的樣子,親手操持着學生會大大小小的事務,在各種會議和活動之間奔波。
學生會主席沒有端起高高在上的架子,那些經由他手的策劃都理所當然地取得了成功。
“精明能幹”、“任勞任怨”,是那段時期方識秋最常聽見的,他人用來形容梁暝的詞語。
臺下掌聲止息,緩慢播放的夢境按下加速鍵,色塊凝聚成的斑斓光束從方識秋的身側筆直地射出,向着背後那片沒有盡頭的白延伸。
耳畔風聲呼嘯,眼前混亂的畫面飛速後撤,偶爾洩露幾幀灰色的影像,最後定格在了煙霧缭繞的夜空中。
被風聲隔絕的聲音逐漸放大,方識秋聽見了浮誇的叫喊和玻璃碰撞的脆響,還有烈火炙烤食物時發出的滋滋聲。
碳火燃燒的煙氣和燒烤的香氣包圍着他。
方識秋低下頭,沾着油漬的手指握着粗糙的廉價酒杯,杯裏淡黃色的液體冒着細小的氣泡。
“識秋!”
梁暝坐在長桌的另一側,笑着舉杯。
“這兩年辛苦你了,這一杯我敬你。”
方識秋想拒絕,身體卻不自覺地動了起來。
他擡手與梁暝碰杯,然後仰起頭,将苦澀的啤酒一飲而盡。
咽下啤酒,方識秋的身體變得沉重,像是從懸崖峭壁跌落,強烈的失重感擠壓着心髒。
他落在了一片積雪中。
厚重的雪花蒙住了雙眼,指尖和關節傳來燒灼般的疼痛,包裹着身體的積雪被不斷上升的體溫融化,雪水浸潤的布料濕淋淋地貼在身上。
“咯吱咯吱——”
橡膠鞋底踩着積雪發出的聲音滲進雪花的縫隙間,化作一聲無奈的“秋秋”。
方識秋睜開眼,看見比先前更加成熟的梁暝向自己伸出手,把他從雪地裏拽了出來。
梁暝抱着他回到房間,放到鋪着絨毯的床上,握着他冰冷的手,低聲叮囑他不要再亂跑。
“外面在下雪,會着涼的。”
方識秋靠在溫暖的懷抱中,覺得自己正在做一場詭異荒誕的夢。
但這似乎确實是他和梁暝之間僅有的、勉強算得上溫情的時候。
方識秋發着低燒,睡得不太安穩。
他蜷縮在床的一角,過長的頭發被汗浸濕,胡亂地貼在臉上,梁暝離開前掖好的被子在輾轉呻吟中淩亂地卷成一團。
忽高忽低的體溫和跌宕起伏的夢撕扯着方識秋的肉體和意識,反複發燒的身體酸痛沉重,骨骼關節腫脹疼痛着,被夢境摧殘的大腦卻近乎停止運轉。
他張着嘴趴在枕頭上喘息,稀薄的氧氣注進肋骨分明的胸腔,連接肺葉的狹長髒器泛起一陣難耐的刺癢。
方識秋埋在被子裏小聲咳了幾下,溫熱的液體從喉嚨裏噴濺而出,朦朦胧胧的感官随着腥甜的熱液從殘破的身體裏流出。
他開始發抖,掙紮着想要醒來,半夢半醒間突然有一只手輕輕碰了一下他。
那只手冰涼而柔軟,貼着額頭擦過的掌心有成片的薄繭,被濕潤發尾纏上的指尖輕微地顫抖着。
她将一顆發苦的糖粒塞進自己的嘴裏,又喂了少量溫熱的水,輕柔地擡起下巴,讓水流帶着糖粒滑進胃裏。
方識秋睜不開眼,看不清那只手的主人。
但他知道不是梁暝。
那個人不會那麽溫柔地對待他。
那只柔軟的手在方識秋的夢境裏反複出現了許多次,每一次都帶着發苦的糖粒和溫水。
在她的照顧和安撫下,方識秋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體溫正在下降。
高燒引起的腫脹和酸痛逐漸緩解,他的身體不再顫抖,那些光怪陸離的夢境再次回歸平靜。
方識秋夢見了自己。
他看見穿着單薄夏衣的方識秋走過開滿鮮花的圓弧拱門,在一扇巨大的落地窗前駐足。
落日在明亮透明的玻璃畫布上描繪燦爛瑰麗的晚霞,不知名的飛鳥從彩色的雲中掠出,落在露臺白色的欄杆上。
飛鳥的影子被拉長,越過落地窗的邊框,和玻璃折射出的光芒一同停在蒼白的腳掌旁。
方識秋伸出手,想要觸碰腳邊的影子,停歇在欄杆上的鳥突然振翅飛起。
“砰——”
方識秋被巨大的撞擊聲驚醒。
他睜大雙眼,看見了端着水杯站在房間裏的啞女,也看見了落在窗臺上的野雉。
已經春天了。
原來是啞女。
方識秋恍惚地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