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雪海
“啪——”
壁爐裏的柴火炸出幾星火花。
方識秋坐在鋪着絨毯的沙發上,怔怔地對着窗外的景色發呆。
将落未落的太陽隐沒在山脊背後,只留下一小半圓潤的輪廓,日出時鍍上金色的積雪此時已經被染成了煙紫色。
雪山的景色一如過往,終年白雪皚皚,一片死寂。
那塊鑲嵌在金屬框架裏的透明玻璃像一臺只存儲了單一影片的投影儀,日複一日地播放着重複的畫面。
方識秋已經記不得自己被梁暝關在這裏多少年了。
他對時間的感知很混亂,在沒有時鐘的情況下只能從窗外飄落的雪花和松林的疏密,或是雪山上岩石裸露的面積判斷大致的季節。
這裏的春秋不分明,夏季落雪少,只有冬季風雪不止。
但辨認出季節對方識秋而言也無濟于事。
他的大腦被化學分子裹挾,總是昏昏沉沉的,偶爾得到片刻清醒的時光也總是在思考自己還能活多久,思考這具破敗的身體能茍延殘喘到什麽地步。
在無解的莫比烏斯環中循環往複了數百個日夜,經歷了無數次瀕死和窒息,方識秋終于跳出了這個無解的命題。
他想,或許有朝一日自己真的會死在梁暝的手上,死在那張床上。
太陽徐徐沉入山脊,純白的貓頭鷹叼着獵物從山頂盤旋而下,落在了松樹上,粗壯的枝幹顫巍巍地搖晃着,綿密的積雪窸窸窣窣地向下落。
被風吹得支離破碎的松葉和雪花摩擦的聲音從遠處傳來,方識秋瑟縮着抱住膝蓋,在沙發上蜷縮起身體。
雪山冬季的日落時常伴着風雪,今天卻是少見的晴朗天氣,适合滑雪,也适合散步。
所以梁暝告訴他可以下樓。
但方識秋不打算離開房間。
常年被囚系在高海拔的雪原,加上無休止的折磨,他的身體每況愈下,愈發容易發燒昏迷,也變得比過去更加畏寒。
身後的壁爐持續不斷散發着溫暖的熱度,方識秋本能地想離壁爐更近一些,想靠近灼熱的火焰,想離刺骨的風雪遠一些。
然而梁暝把他抱到了沙發上,意味着他不可以擅自下地走動。
在這座梁暝為自己精心打造的牢籠裏,疼痛和化學藥劑教導方識秋學會了服從梁暝定下的所有規矩。
他在這裏學會的第一個規矩,就是不要離開這個房間。
哪怕是梁暝親口允諾的。
剛剛被關進別墅的時候,方識秋曾經試圖逃走。
他砸碎了玻璃窗戶,披着單薄的睡衣赤腳跳入積雪,從別墅的後院一直走到了松林的邊緣。
松林的邊緣是大片崎岖的岩石,隐匿在柔軟白雪下的銳利棱角劃破了方識秋的腳掌,沒過膝蓋的雪将他的雙腿凍得烏青。
方識秋沒能走出那片松林。
他倒在雪地裏,過了很久才被姍姍來遲的梁暝抱回別墅。
那一次梁暝沒有懲罰方識秋,更沒有把高燒不退的他扔給啞女,而是親自留在別墅裏照顧了許久。
方識秋燒得神智不清,有時聽着耳邊斷斷續續的來自梁暝的關心,看到對方擔憂的神情,恍惚竟有一種自己正在和梁暝交往的錯覺。
他在臆想出的幻象中渾渾噩噩度過了半個月,那段時間的梁暝似乎還是大學時那個體貼後輩的學生會主席,不是表白被拒便惱羞成怒的瘋子。
但燒退之後,方識秋的脖子上多了一個黑色的頸環。
由特殊材質制成的頸環韌性十足,箍得他的喉嚨說不出話,連吞咽都困難。
方識秋試着拉扯過,脖頸上被勒出了紅痕,頸環卻紋絲未動。
紅痕無處遮掩,梁暝很快就注意到了他的動作。
這一次梁暝沒有再收斂自己的惡趣味,給他打了大量催情的藥劑,拷在床上折磨了整整一天一夜。
在那之後,方識秋再也不敢去碰那個頸環。
無法獨自在惡劣環境下生存的方識秋被圈養在別墅裏,徹底淪為梁暝的玩物。
房間裏那扇曾經用來觀景的窗戶成了奢侈品店門前展示商品的櫥窗,雪山隔着玻璃窺探梁暝的私人藏品,他躲在遠離風雪的透明屏障背後,在飼主的庇護下度過了第一個冬天。
春末的時候,房檐下的冰淩在略微升高的氣溫下滴滴答答,一群野雉出現在別墅門外。
野雉拖着長長的尾羽在雪地裏覓食,方識秋被梁暝抱着抵在牆上,視線卻追随着窗外野雉覓食的軌跡。
他走神得明顯,梁暝很快就察覺到他的心不在焉。
一貫嚴酷的男人先是皺起眉,順着方識秋的視線看到那群野雉後,難得好脾氣地笑了起來。
他咬着方識秋的耳垂,問:“秋秋想去看嗎?”
想的。方識秋在心裏說。
他很久沒有見到除了梁暝和啞女以外的活物,渴望自由的靈魂叫嚣着,妄圖趨勢身體奔向那片白色的雪海。
然而在梁暝手上吃過太多苦頭,他已經不知道自己回答什麽才不會觸怒對方。
方識秋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怔怔地看着梁暝,梁暝也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徑直把他抱回了遠離窗戶的大床上。
後來梁暝整理好被抓得起皺的襯衣,在離開房間前突然轉頭叫了方識秋一聲。
“可以下樓去看看。”他笑着說,“但不可以出去。”
方識秋乖巧地點了點頭。
他趴在薄毯上,沒有看到梁暝臉上嘲弄的笑容。
第二天中午,方識秋睜開眼,發現那群野雉已經不在雪地裏了。
它們躍上了松樹,褐色的身體與松樹的枝幹完美融合,只露出一截長長的懸在半空的白色尾羽。
方識秋靠近窗臺,想看得更清楚些,手掌貼上了玻璃,卻只觸到了落在窗棱邊的雪花。
掌心的冰冷喚醒了沉睡前的記憶,他想起了前一天睡前梁暝說的話,第一次萌生出了離開房間的念頭。
方識秋扶着牆,一點點挪動步子走出房間,踏進了被溫柔粉飾的陷阱。
他被梁暝從樓梯上踹了下去,手腕和小腿被生生打斷。
觸電般的疼痛從骨折的部位傳來,在身體裏亂竄,方識秋倒在地上時甚至分辨不清那究竟是骨折帶來的疼痛,還是電擊造成的幻覺。
觸電般的疼痛持續了近二十分鐘,方識秋的身體仍在痙攣。
他趴在地上小聲哭叫,向冷眼旁觀的梁暝哀求,但怒火中燒的梁暝直接将他從二樓的窗戶扔了下去。
窗下的積雪很深,前一夜新下的雪蓬松柔軟,方識秋瞬間淹沒在了白雪之中。
他在雪海裏泡了整整十分鐘,包裹着身體的積雪被體溫融化,打濕了單薄的睡衣,刺骨的冷從潮濕的布料滲進皮膚,奇跡般地平息了疼痛。
方識秋偏過頭,看見站在窗戶旁的梁暝點了一支雪茄。
他吐着煙霧,夾着煙的手指輕輕彈了一下,雪茄末端落下一顆拖着黑煙的火星。
火星向着地面砸來,方識秋眨了眨眼,即将落到眼前的火星忽然消失了,昏暗日光下憑空泛起一陣粼光。
成群的閃着彩色光芒的銀魚在白海中巡游,卷着水珠的飄逸長尾微微擺動着,四散飛濺的微涼水滴落在他的臉上,結出一片片霜花。
詭異的景象和現實交疊在一起,銀魚出現又消失,方識秋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出現了幻覺。
梁暝站在二樓的窗臺,直到手裏的煙燃盡才指揮啞女把方識秋撈出來。
方識秋在積雪裏泡了許久,骨折的關節嚴重凍傷,撈出來不久後又發起了高燒。
他病得比過去任何一次都要嚴重,梁暝卻沒有因此放過他。
那天傍晚,發着高燒的方識秋被按在窗臺上,懸在半空的身體搖搖欲墜,只要梁暝一松手就會再次跌入那片白色的雪海裏。
他慌亂地抱住梁暝的肩膀,靠在梁暝懷裏大口喘氣着,透骨寒風從喉嚨進入肺部,胸腔傳來了尖銳的錐刺般的疼痛。
不同部位的疼痛疊加在一起,方識秋的眼前漆黑一片。
在失去意識前,他看見了梁暝陰沉猙獰的面容。
“你還是學不乖。”
“我那麽愛你,你為什麽還要離開我?”
……
“秋秋。”
方識秋從陳舊的回憶中驚醒,梁暝站在沙發前,輕輕揉着他的頭發。
梁暝看見他醒來,掐滅了手裏的煙,俯身将他抱回了床上。
“我要走了,下次再來看你。”
梁暝幫方識秋蓋上被子,在他蒼白的唇上落下一個吻。
如願靠近了壁爐,溫暖催生的疲倦翻湧而上,方識秋強忍着困意,目送梁暝向着房間半敞開的門走去。
門輕輕打開又慢慢合上,梁暝隐沒在陰影之中的面孔消失在門後,密閉的空間重新回歸沉寂。
方識秋深深吸了一口氣,終于支持不住倒在枕頭上,墜入了夢鄉。
那天他睡得很早,因而錯過了從遠處傳來的轟隆聲,和那染紅雪海的沖天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