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日出
黑暗籠罩着曠闊無邊的雪原,隐藏在松林間的別墅燈火暗淡。
方識秋睜開眼,最先感知到的,是一片混沌的、像薄膜般覆在瞳孔上的黑與灰。
他眨着眼睛,又擡了擡手指,先前注射進身體的藥劑似乎過了藥效,被麻痹的感知正在一點點回歸。
沉溺在黑暗之中的意識被機械僵硬的動作喚醒,肌肉和神經拉扯糾纏着,持續綿長的疼痛在沉睡的身體裏悄聲蔓延。
被過分彎折的雙腿酸軟無力,尾椎下方傳來一陣陣灼熱的脹痛,如針紮般的刺痛在遲鈍的大腦中盤旋,強迫急需休養的身體和意識保持清醒。
疼痛、疲倦、寒冷……
一切方識秋所能想到的負面感受都争先恐後擠占着他的身體,在骨骼和肌肉間持續游走,如鈍刀割肉般碾磨着敏感的神經。
它們像會呼吸的活物,寄生在皮肉和骨骼之間,随着心跳的頻率繁衍擴張,與他的意識争奪領地。
方識秋閉着眼躺在床上小聲喘息着,幹澀的喉嚨裏壓着難以抑制的呻吟,胸口小幅度地上下起伏着,睫毛和搭在薄毯上的手指因疼痛輕輕顫動。
他身下的床單已經重新換過,觸手是一片柔軟幹淨,沒有幹涸血液黏着的不适感。
然而不知是幻覺作祟還是其他地方沾染了血跡,方識秋的鼻腔始終能聞到一股濃郁的、像浸泡在血海裏的鐵鏽味。
血的氣味包圍着他,無形的手沿着咽喉伸進胃裏,攥着脆弱的髒器。
強烈的惡心和不适在那一瞬間壓過了疼痛。
他想翻身避開那股令他不适的味道,過度注射藥物的手臂綿軟得使不上一絲力氣,在床單上胡亂蹭着,根本支撐不起身體的重量。
動不了。
方識秋脫力地倒回原來的位置,蓋在身上的薄毯在掙紮的過程中從胸前滑落,翻卷着堆在腰上,露出了傷痕狼藉的身體。
他的脖頸和胸口上滿是梁暝留下的瘀傷,大片青紫中透着駭人的血點。
瘀傷周圍的咬痕已經結了痂,凝固的血跡牢牢地烙在傷口上,像古代貴族蓋在私有物品上的印章。
雪原的深夜不斷下着黑色的雪,從高空輕盈飄落的雪花一點點褪色,最終落在地上,淹沒在數米深的積雪之中。
萦繞在山間的灰霾蒙住了懸吊在夜空中的星河,漆黑的月與夜色融為一體。
但方識秋看不見,也無法去看。
他望着天花板,試圖從黑暗中分辨出它的邊界。
房間早已沒有梁暝的身影,也沒有壁爐燃燒的火光和木柴炸裂的聲音,漆黑的室內靜得能聽清呼吸時細微的顫音。
壁爐中的火不知熄滅了多久,恒溫裝置将房間的溫度控制在二十四度上下,算不上寒冷,只是單蓋着一層薄毯,方識秋依舊感覺不到一絲溫暖。
他的身體被梁暝折磨得千瘡百孔,應有的感知能力失去了精确度,對溫度和疼痛的反饋總是錯亂的。
而剛從昏睡中清醒的大腦在掙紮的瞬間接受到了過多的刺激,無法處理如此冗雜的信息,很快又叫嚣着暫停運作。
方識秋看着不斷吞噬視野的黑暗,從喉嚨裏擠出一聲輕得快聽不清的嘆息。
雪山的日出到來得比方識秋預計的早。
在他昏昏沉沉睡去又再度醒來時,一輪紅日正從綿延不絕的荒野雪山之間升起,綴在高聳的山頂上。
初升的陽光撕開陰霾,燒滅了黎明前的風雪,沿着山脊緩緩向下流淌,越過玻璃落在了方識秋的身上。
他看着侵占房間的黑暗在陽光的照耀下漸漸退去,露出了房間原有的布局。
木色的橫梁懸在頭頂,經歷過數日風雪侵襲的玻璃窗籠着一層白霧,在窗下的沙發和床單上投射出淺淺的光暈。
肆虐的風雪已經停止,慘白的雪鍍上金,裸露的岩石烙上暗紅,雪山的一切都在陽光下變得溫暖。
方識秋撫摸着床單上泛起的漣漪,感受着前胸和鎖骨的燒灼。
他喜歡躺在床上仰望雪山的日出,喜歡陽光落在身上的感覺。
每當日出的時候,滾燙的金色光芒沿着他的血肉一寸一寸地啃噬着,從皮膚到骨骼,那些在深夜翻卷露出的腐敗爛肉就會在陽光下化為灰燼。
可那只是他的幻想。
方識秋在日出時醒來過許多次,大腦幻想出無數虛構的景象,身體在意識的誘導下感受到了陽光帶來的灼熱,但幻想和期待中的疼痛從未化作現實。
日出是雪山最溫和的最微不足道的東西。
陽光沒有帶走任何東西,他的皮肉和髒器仍在,只是在梁暝的折磨下變得脆弱。
方識秋躺在陽光下,隔着玻璃上的白霧望向遠處的松林。
向陽的松樹脫去了白雪,露出了深綠色的葉片,背陰的粗壯骨架上卻開出了暗紅色的玫瑰。
邊緣泛着黑褐色的花沿着枝幹蜿蜒着,一直開到房間的杉木橫梁上。
方識秋還沒來得及看清它們,緊閉的房門突然發出“咿呀”的宛若恐怖游戲驚悚開場白的聲音。
他循聲望去,看到了主宰整場游戲的魔鬼。
梁暝站在門邊,負責照顧自己的啞女端着托盤跟在他的身後。
視線對上的那一刻,方識秋看見梁暝臉上揚起了滿懷惡意的笑容。
“秋秋醒了。”
魔鬼的低喃落下,松枝上的玫瑰花瞬間凋謝,花瓣七零八落地躺在地上,在白雪上化作一灘血水。
梁暝坐在床邊,指腹壓着方識秋手臂上帶着血的針眼。
他手裏握着一把裝着粉紅色液體的注射器,細長的針頭在陽光下閃着冰冷的銀光。
啞女站在一旁的角落,在梁暝看不到的地方偷偷望着方識秋。
“秋秋還疼嗎?”梁暝問。
方識秋靠在軟枕上,看着慢慢向自己靠近的注射器,輕輕搖了搖頭。
他不能喊疼,即使疼到發不出任何聲音也絕不能在梁暝提問的時候點頭,否則會得到更加嚴厲的責罰。
方識秋聽話地回答了問題,梁暝卻再次感到乏味。
他捏着方識秋的手腕,注射器冰冷的針頭貼着皮膚緩慢刺入青色的血管,将粉紅色的藥劑推了進去。
顏色詭異的液體流進身體,一股瘆人的寒意從注射的部位筆直地射向方識秋的心髒。
在那一瞬間,他身體裏所有活躍的、被刻意壓抑的感受都徹底平靜了下來,對梁暝的恐懼也緊接着煙消雲散。
從被關進這個房間起,梁暝給他注射過很多藥劑,抗生素、致幻劑、鎮定劑,還有一些被禁止濫用的東西。
方識秋并不排斥注射藥物,除了最開始那幾次。
第一次注射藥物時,他曾經出現過很嚴重的過敏和排異反應,但熬過了漫長的适應期,身體和精神都非常順從地接納了藥物。
不知名的藥劑阻斷身體和大腦之間的連接,扭曲神經傳來的反饋,跟随血液地流動傳染至身體的每一個細胞。
感官短暫地退化消失,身體的自我保護機制失靈,方識秋并不讨厭這種感覺。
忍耐和思考成為過去式,他不需要再忍受疼痛,也不需要再計劃逃離,只需要将意識和肉體交由藥物掌控,麻木地接受命運,做個聽話的玩具。
藥劑推進身體不到十分鐘,方識秋的眼神逐漸渙散,梁暝也心滿意足地扔掉了注射劑。
注射器落在金屬托盤裏,清脆的聲音霎時回蕩在寂靜的房間裏,站在角落裏的啞女用力攥緊了衣角。
罪魁禍首卻将方識秋摟在懷裏。
梁暝撫着方識秋消瘦的後背,吻着他溫熱的耳垂,低聲說:“雪停了。”
“秋秋最近很聽話,可以下樓走走。”
聽話地吃藥打針,服從并取悅自己,如今的方識秋身上已經看不到當年的高傲和冷淡。
他被馴養得很溫順,沒有再像剛被關進來時那般試圖逃跑,梁暝決定賞賜他一點微不足道的獎勵。
方識秋被半摟半抱着坐起,綿軟的身體無力地靠在梁暝身上,神情木讷地望着窗上的白霧。
兩個人以一種親密的姿勢溫存了片刻,陰晴不定的梁暝再次發作。
他捏着方識秋的下颚骨強迫他擡起頭,皺着眉不悅地問:“秋秋的回答呢?”
方識秋正沉浸在藥物帶來的平靜中,突兀被疼痛喚醒,睜大空洞的雙眼懵懂地望着梁暝。
半晌,他輕聲開口:“……我知道的。”
“我會聽話的,梁暝。”
“我會聽梁暝的話。”
方識秋啞着嗓子,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着。